自幼失怙?
失怙,即是幼年丧父。失恃,乃是幼年丧母。
邱钢并非穷苦出身,此般常识还略懂得一些。只是,他稍有不解,牛虎儿的阿耶,难道也是从军而死的么?
“唉,唉,那……”邱钢一时难以接受牛虎儿的凄苦身世,略显尴尬地道:“那,那就将他,暂时埋在此地吧。”
禹诚钧抬起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说:“他与陈儿洒贤兄都是江陵李家的家奴,低贱出身,刍狗般卑微性命,李家犯了事以后,他被编在军中,只想着立下军功,也好为主人恕罪,要我说,此事还得禀报了宗懔老将军,再看看吧?”
“也好,也好!”邱钢说:“那就派两个弟兄,把他与庄长顺并排放在一辆车上!”说完,中军校尉邱钢站起身来想走,又想到了需要随时防范对面阵地上飞来的暗箭,忙又转过身来提醒道:“二位贤弟寻一处避风之处,或坐或卧,将就着歇一夜,明日禀报了安南郡王或宗懔老将军,再另做打算。只是,这一夜,无论如何不能再有伤亡。还有,我派人弄些热汤面来,你两个喝一喝,好歹熬过这半夜。”
自古以来,军中将领如何带兵?也不过是这般处处着想情同手足而已。
可叹中军校尉邱钢能想得这般周全,只是人在悲痛之时,吃也无味喝也无味,纵然海参鲍鱼又如何?
送走中军校尉邱钢,蒋禹二人躲在一处低洼石坑中歪了片刻。头顶上是明晃的月亮,蒋王牛说:“这是么日子?深更半夜的,如何突然就来了月亮?”
似乎禹诚钧对此更绝望,叹气道:“人若该死之时,管它太阳月亮还是阴天下雨呢?谁知道下一步是死是活?”
二人肩并着肩正当沉沉欲睡时,果然就有两个炊卒,抬了小半桶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另有一小陶钵盐水鸭肉一坛醪糟。
其中,一个炊卒道:“兄长多包涵,邱校尉要我们置办出两荤两素,这荒郊野外的,实在凑不出。”
禹诚钧看了一眼,知道两个炊卒至少都是五十岁的年纪,忙道:“老伯不必这般,咱们同是一家人,有口热饭,也就足矣填饱肚子,何必奢求太多?眼下哪里讲求吃喝之时?”
话说这醪糟,即是后世之人常见的米酒。
南梁时军中纪律,军士兵卒等低层人等不准私自吃酒,违者严惩。蒋王牛伸手摸了摸,那坛子温热烫手。由此一坛醪糟可见,中军校尉邱钢对蒋禹二人能够逃亡归来,发自内心地格外高看一眼。
不过,送走了炊卒,蒋王牛、禹诚钧喝了白米粥吃了盐水鸭肉,并未动那坛醪糟。二人想留给牛虎儿下葬之时,蒋王牛叹息道:“省下这一口给他,也算咱弟兄二人尽了一点心意。”
牛虎儿死前与众弟兄一样饿了大半日,最终却是空着肚子横死荒野,想来怎能不让人心酸?
对面坡地密林中,岳阳郡金曹掾佐孔双休受了箭伤之后,经过一番深思,情绪愈加低落。两个俘兵既杀人又逃走,金疮医孙二意外横死,额外又搭外五个军士的性命,如何会是这么一个不堪的结局?难道,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是不是贪心太大?当初若是直接杀掉那两个俘兵,哪还有后来之麻烦?
如此结局,更让孔双休愈加心灰意冷,不敢猝然冒进。于是,下令就地防守,不要再妄想与对面之敌交手。乱局之下,保全实力比什么都强,若是军士兵卒死伤过半,将来我指望谁在河东郡王萧誉面前壮军威?麾下部曲都没了,你指挥谁?
临近子夜之时,孔双休派出六名探子骑了快马,去湘江对岸寻找柴威太守的消息,他不知为何一整天下来也没有实现三师汇合。郑耳懂得掾佐孔双休的心思,却故意问道:“驻马在此,掾佐当属被动防守之下策,需等到何时哪?”
孔双休苦笑道:“等到太守下令之时,我将依计而行。”言外之意,再有死伤,与我无关。
郑耳自知职卑言微,却不忍孔双休在此再遭劫难,道:“若退后几里,或许更稳妥。”因在郑耳看来,此地相距黄鳝洲过近了些,扬鞭打马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赶到,率军围攻湘州的大将军王僧辩绝非寻常之辈,定会派出援军在附近几处潜伏防守。
“大敌当前,哪里还惦记稳妥二字?退到哪里,会是一个稳妥居处?”孔双休故作镇静,心中却是另一番忐忑,江陵大军在湘州城外历练已有半年之久,风餐露宿,筋强骨壮,将士兵卒个个如困兽一般,我等若遇上免不了即是一场恶战,死伤又如何能免?
一想到明日或后日必当与江陵大军相遇,孔双休当然难免胆怯,以岳阳郡之兵马实力,可能抗衡如狼似虎的江陵军?如此说来,那湘州城难道也会时日无多么?柴威太守在黄鳝洲这一战若不胜,又如何能增援湘州城?王僧辩若是集中兵力逼退柴威,那湘中城将会怎样?
世上之事即是这般,不能想,用心一想,一天也不能活。孔双休倍感焦虑恍惚之时,探子们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又快马加鞭回来禀报:中正卫溢所率战船四十艘,正在江东岸虾蟆湾水域与江陵众贼激战,一时胜负难分,只知道岸上所发射火蒺藜弹威力无边,不知是否有伤亡。
这不是废话么?都用上火蒺藜弹了,还能没有伤亡?
孔双休闻讯又惊又喜,说:“水军若在东岸遇阻,必然折返之后沿西岸南行,我等众人正好沿江而行,与水上诸军也好有个呼应!何必与贼军在这密林中僵持不下?”
不过,孔双休还是多了个心眼儿,吩咐书佐郑耳道:“你去点齐六个军主,让他们率三百弟兄在此防守,零星发射几支弩箭,给对方造成我在妄想进攻之假象,其余人等皆随我沿江边南行,与船上卫中正会合。”
郑耳前去传达了命令,又回来报告孔双休:“探子已察明,江上战船似是大有伤亡,多数战船已向北撤,我部所处方位在江上激战区域偏南一里,但相距将近三里。”
“什么偏南一里,相距将近三里?到底几里?搞明白了啊不?”孔双休听得不耐烦,也是因为他的腿伤不能骑马,若要行军只能坐车。一个领兵打仗之人,坐在车上算是怎么个排场?
郑耳说:“以卑职之意,掾佐大不可孤军深入独自南下,可原地固守。”
“哼!小人见识!”孔双休打断了郑耳之言,反问:“你以为,原地固守就是上上之策么?就能保全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