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杜裕铭似乎就在等他表明这么个立场，大敌当前之时往往就是这样，最终目标能不能实现先放在一边，我就需要你给我交个底儿，忙道：“正合我意，具体说来听听！”

“天下之事，从来先兵后礼，所谓不打不相识的是也！对吧？”彭安城说：“纵观天下交兵，打都不一定打得心服口服呢，何况更多的人是光说不练，雷声大，雨点子小，谁怕你呢？所以，我坚决要打，而且还得主动地打！大不了一死而已。”

杜裕铭默默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突然就想起刚刚战死湘州城南门的袁汝韬，此前几天，汝韬贤兄貌似也说过此类之言，结果怎么样呢？以人之血肉之躯去抵挡刀枪弩箭，如何使得？大将军内心反对袁汝韬之冒进策略，嘴上又不能反对，他也怕在两军阵前表现出过于保守这势而引起湘东大王的不满。以后若是这样的形势，我等领兵打仗之人倒为了难了……

“湘州各郡之兵，其实也不见得有多强大，不打一打交道，如何知晓相互的底细呢？”彭安城说得极投入，全然不顾杜裕铭的情绪，又道：“若是在此按兵不动，抑或失了战机，难免让人耻笑。”

“难免让谁耻笑？”杜裕铭似是瞬间改变了主意，又问：“你怕谁耻笑？”

突然被这么一问，彭安城就觉得意外了，就觉得人心难测了，他盯着杜裕铭，没再言语，心里却说，我这不是为你着想么？看你刚才的眼神，也是想击退对面之敌吧？也是想在大将军面前表现一把吧？你若无功而返，你说谁会耻笑你？你是扛着驴头来吃酒席的么？

“稍安勿燥！遇事暂缓三分，也没什么大不了！”杜裕铭扫了彭安城一眼，知道他的立场与态度，似乎心里就有了底儿，又道：“大将军派我等率队出征，其意何在？能不成就是让我们与众贼同归于尽么？”

杜裕铭本是探马出身，遇到事情总喜好追根溯源，此前他也没有单独带兵打过仗，很难说他有多么突出的军事才能。也不过是论资排辈儿地升到了这一级，仅此而已。

彭安城忽然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得暗暗一笑，此人不擅长真刀真枪地拼杀，格外看重智取，遇事总讲一个运筹与协调，总爱讲借得彼方之力，我如何忘记了这一点？只是，眼下这阵势，凭你天大的本事，你如何智取？你当人人都是傻子么？对面那些人，还想智取你呢！

两军交战，哪里就是一个横刀跃马所向无敌？千里之外取敌之首级如探囊取物，也不过是说书人的胡诌八扯。势均力敌之时，谁也不比谁更容易得手。反倒是一不小心，极有可能掉了脑袋。杜裕铭盯着彭安城，似是在等待回复。彭安城忙道：“只要死的，不要活的，将这援军斩尽杀绝，断了湘州城里的一线指望，直至萧誉举手投降。”

“湘州所辖六郡，哪一郡中凑不齐三两万兵马？”杜裕铭伸出手指，似在计算，道：“河东郡王经营湘州这些年，家底丰厚，各郡又是地域广阔，连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你莫看湘州城北这一带马跑十里无人烟，莫忘了，这潇湘之地比不得江陵，这里本来就是地广人稀。”

彭安城不语，心里却是不服，你跟我扯这些个郎咸芝麻盐有么子鸟儿用？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之，这般道理你不比我更懂么？对方在守，我方正好发起猛攻，一张一弛的道理你也应该懂啊！大将军派你率人马出来，到底是想让你将那援军斩尽杀绝呢，还是只想让你吓唬吓唬他们？

从行军图上尺测，鹅黄丘与青牛顶直线相距三里有余，正好弩机有效射程之外，杜裕铭突然对彭安城命令道：“你，暂且传令下去，所有弟兄们皆分为三班，先倒替着歇了吧，那边的人不行动，咱就克制一点。多观察一会儿，总没有坏处。”

……

湘江西岸刺奸都督杜裕铭所率人马，与岳阳郡金曹掾佐麾下众士卒隔空陷入僵持之时，黄鳝洲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安南郡王萧方矩在天亮之后得知东西两路援军昨日已到，不由得欣喜若狂了，说：“亲耶娘的好宝宝，几千兵马都是悄然护驾么？一左一右地护了我一天，也不言语一声？也不让我感激你们哪一个？这是跟我闹得哪一出？姑丈阿耶手下的弟兄们，也太谦逊了些吧？”

船室内，安南郡王府长史宗懔将军听得直皱眉，又不是不知道江东岸一线伤亡严重，如何还会这般调侃？至少，陈儿洒带出去五十个探子，最终能活着回来几个尚未可知，已知的是至少二十几个板上钉钉儿地回不来了，难道不觉得痛心？

“先哲所言极是，以力假人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我阿耶在江陵城里不懂得这些个道理么？”萧方矩又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扯闲篇儿：“眼下这世事越闹越大，细想想可是极没有道理，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依我看，我那堂兄萧重孙就是力不赡而已，就是我那姑丈阿耶攻皮了湘州城，又怎能服得了天下士人之心？”

宗懔将军忙提醒道：“眼下，尚未到高谈阔论之时，湘江东西两岸杀机四伏，殿下还是与我返回湘州城南大营中，才是稳妥之计。”

各位看官至此可能要问，宗懔老将军不是与那一千五百人马镇守湘州城北大营的么？如何也来到了黄鳝洲？

原来，太清四年三月二十四日凌晨时分，大将军王僧辩先后派出刺奸都督杜裕铭、外都督罗方横分别率人马自湘江两岸北上之后，又立即修书一封，派人送到宗懔将军手中，言明筑坝之大义。信曰：“老将军足下，顿首，郡王殿下与犬子合谋筑坝之计，事关湘州大局，当需合力一处，务将北来之援军死死拖住，万不过越过黄鳝洲。君实率军筑垒湘州城下半年之久，可叹尚无尺寸之功，而城中兵甲犹盛，河东竖子更是深思奇略，麾下诸郡太守若即若离，却又遥相呼应，闻呼即至者众。以君实之见，老将军若得便宜之机，必将全力歼灭之，以尽除湘东大王心头之患。”

君实，乃是大将军王僧辩的字。

大将军王僧辩在宗懔面前，永远呈现出谦逊尊敬之姿态。信中言辞背后，另有一番无奈与酸涩，强中更有强中手，湘州城四面萦水且守备严固，就算是你湘东王萧绎亲自率兵马来攻，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