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王僧辩的信写在窄窄的一张黄麻纸上,宗懔将军读过之后,随手将那纸在蜡烛上烧了。蓝色的火焰弱弱地跳动了几番,只落下一截扭曲的灰烬,又被一口气吹开。
虽说此信所言皆为事实,也并无过激之辞,但宗老将军担心若是被湘东王萧绎看到或传至他耳中,则必又节外生枝,添出些毫无意义之麻烦,甚至猜忌王宗二人之间另有勾当。
可算得从小看着萧绎长大成人,宗懔老将军自认为过于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的短处,当然需要想得周全些。
抛开江陵城里猫撕狗咬的那些龌龊事儿不说,领兵在外,最怕的可不就是节外生枝么?大敌当前,还有没有比克敌制胜更要紧之事?宗懔将军不与任何人商议,随即整顿兵马,即刻收缆起程,直奔黄鳝洲。
水上行军,自是容易一些。申时末刻,宗懔将军所率船队即到达青桔洲。
见宗懔将军赶到,萧方矩当然觉得过于兴师动众了些,仍是一番调侃:“哈呀,看来,不淹死我那至亲的堂兄,你们是一万个不死心哪!他萧重孙就那么招人恨么?好歹他也是皇阿耶亲封的河东郡王,又是主政一方的湘州刺史,如何就要把他置于死地?一家子的亲骨肉,如何就不能好好商量?灭了他,那逆贼侯景就能乖乖地卷起铺盖走人?”
宗懔将军不接萧方矩的这个话茬儿,问:“筑坝之计,还算可行?”
没想到,萧方矩鬼精得很,也不接宗懔的话茬儿,直接反问:“谁把您老人家给鼓捣来了啊?咱不是说好了各守一方的么?嗯?是我阿耶么?他在江陵城中,消息可够灵通的啊!”
宗懔并不细说大将军之言,而是含糊其辞,说:“获悉殿下领兵在此筑坝,大将军自是寝食难安,筑坝并非殿下个人私事,乃事关湘州之役大局,此前也在于老夫考虑不周。”
说到此,宗懔眼中全是慈爱之情,满脸微笑地看着萧方矩,又道:“以大将军之计,近日暂缓攻城,派了东西两路援军,又派老夫率兵马前来,全力保障殿下在此筑坝,如此这般,大将军也好在城南大营中静观其变,看看他河东郡王有何应对之策。”
“好吧,好吧!”萧方矩叹气了,一脸无奈,说:“唉唉,我是一点子单独行动的自由都没有哇!看看,我呢,一刻也离不了你们这些人等的辅佐,也不知是我真的过于无能呢?还是你们迫于我阿耶的压力,不得不紧跟在我腚后头?”
宗懔说:“额,这些嘛,也皆是以大局为重,丝毫没有那些顾虑,大敌当前,需全力对抗湘州。”
“哼!湘州城里的萧誉,才是萧梁政权的最大敌人,对吗?”萧方矩赌气跑到了甲板上,宗懔赶紧示意六个卫士提了盾牌去保护他,萧方矩又故意转身回到船室中,道:“要这样下去,我真是成了你们的累赘呢,对吧?你们要是处处为我着想,怕我累着,怕我饿着,怕我着凉,怕我死了,整天价怕东怕西,怕这怕那,哪里还有心思去谋划攻克湘州之计?都把心思用到正道儿上好不好呢?嗯?照此下去,这湘州城,再过个一年半载的,我看也够呛能拿下!”
萧方矩着急上火之时,宗懔反而冷静得异常。
“以老夫来看,眼下,既要攻克湘州,也确保殿下无虞。世上两全其美之事,谁说没有呢?世上最可贵之处就是耐心二字,大将军与河东郡王,最终谁能胜出,依我看,比的就是一个耐心!”宗懔的耐心,也同样总是令人钦佩,萧方矩直挺挺地砸倒在船室中的胡床上,说:“本是想带个五百兵马在此略施小计,虚张声势地闹腾一会,让那萧重孙在城中分散一下心思,省得他铆足了劲跟我姑丈阿耶对着干哪,谁承想你们闹了真格的,几千兵马聚拢到这么个小地方,还真要水淹湘州么?”
你小子,真够你想象了,那湘州城,若能淹了,事情倒好办了呢!宗懔故作轻松地点点头,以示对萧方矩的赞同。
“把湘州城墙泡塌喽,就算是克了湘州,还有啥用?”萧方矩越是认了真,说:“水涨三尺,湘州城成了烂泥一堆,萧重孙还傻傻在守在那烂泥堆上?他不会另选个地方,聚起人马,再与江陵对抗么?万一他如今已经逃出了湘州城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他的精明,他不懂这个么?”
萧方矩说得轻松如调侃,宗懔听得却是心情沉重,是啊,这湘州城,什么时候才能拿下?若长期这样耗下去,后果怎堪设想呢?纵然上王大将军有这份耐心,湘东殿下会给他时间么?
且说此前,太清三年四月二十五日凌晨,准确地说是丑时刚过,外都督罗方横麾下弩机校尉凌金锐受伤之后,遇到了安南郡王府兵曹参军庄瑞霖。得知大将军所派援军在虾蟆湾与湘州援军激战又各有伤亡,庄瑞霖自感形势紧迫,刻不容缓,遂留下徐明、徐亮照应凌金锐并为其疗伤,他专带了凌金锐举荐的军士李木石快马加鞭回至黄鳝洲,与宗懔将军禀报过此事,又与安南郡王府左卫将军王顸率人巡防黄鳝洲以西刚刚筑成之坝。如此一连串之军情变故,宗懔老将军当然及时禀报安南郡王萧方矩,心中之意当然是希望安郡王南撤至王大将军营中最为稳妥。
萧方矩知道宗老将军的意思,却装作糊涂,说:“要这么说,老将军得想法子备战啊!”
“啊?”宗懔老将军倒有点儿真糊涂了,问:“备谁?与谁交战?”
被这么一问,萧方矩笑了,心里说,老人家可真有您的,您可是打了一辈子仗的明白人,怎么也跟我装糊涂?
萧方矩说:“姑丈阿耶麾下的弩机校尉都让人家射伤了腿,足以说明一股残敌就在咱这近处吧?说不定,都已经摸到黄鳝洲上来!”
“我有重兵防守,怎么会上得了黄鳝洲?”宗懔将军说完,想了想,又道:“由此看来,大将军对此地形势,还是早有预料哇。”
“哦?早有预料?”萧方矩冷笑一声,道:“可别抬举他,抬得越高,摔死得越快,他早有预料个屁!虾蟆湾那一战,可是各有死伤啊,谁死得多?谁死得少?当前也没个准头儿,这些个,他有没有早预料?肯定没有嘛!”
宗懔老将军忙点头,说:“行军作战,事关生死存亡,人人精于算计,处处都是变数,最要紧的还得是相机行事,军中没有一成不变之行为准则,关键看你如何活学活用。”
萧方矩摆摆手,以示同意宗老将军之意,又说:“以我的粗浅见识,妄想派军增援湘州城的哪个郡太守,应该是水陆并进啊,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