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豪发无损的郡丞祁之宏相比,太守柴威认为自己乃是一等一的倒霉蛋。越是看到屯长梁琮与郡丞祁之宏言语间情投意合的样子,心中越中洋溢出莫名的不耐烦,凭么子让老子瞎了一只眼?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畜生今后也要享不尽荣华富贵么?柴威说:“好哇,绝妙的主意,依你之意去办,你带一百弟兄,想法子将这些船埋起来,万万不可祸害沿江百姓。”太守柴威说完,又转头对郡丞祁之宏吩咐道:“有劳郡丞亲自动笔,将这前后变化写将下来,再由那飞奴将军送到城中去。往下再怎么行动,那就得等河东殿下的吩咐了。”
祁之宏点头,叫书吏拿了纸笔过来酝词酿句,让人觉得颇费心思。屯长梁琮就招呼了人去拖那些动粮船,柴威说:“事情办到了这一步,咱弟兄们也算是问心无愧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嘛,听天由命吧!”
……
酉时初刻,湘州城中仍是寂静得令人浑身不自在。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城墙的外边,城中里坊街巷中少有人走动。偶尔会有骑了马的士卒,三三两两地快马加鞭踢踏而过。他们多是由城头上的城门校尉指派,前去传递军中事务,命令或报告送达之后立即返回城上去。于城中居民而言,这已不再是机密之事,可谓心照不宣。提刀持枪的士卒骑着高头大马一闪而过之后,街巷中就是立即重新安静了下来。明日的时辰如何过?谁也不愿意去想。每一日只求顺顺当当地捱到夜色降临,沉沉地睡去,也就什么都不多想了。
威严且肃然的府邸中,所有仆从人等皆低声敛气地踮了脚尖走路,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往枪尖子上撞。河东郡王萧誉亲手自飞奴将军腿上解开丝绳,取下卷成略比牙签粗一些的书信,小心地抠掉蜂蜡,慢慢地展开,但见:众贼已退回城下,我将深埋十船尸首,以防祸害沿江百姓,我虽不足两千兵马,仍能助殿下突围。
助我突围?你损兵千余,还有脸面要助我突围?先说说你歼敌多少吧!
“我这是搬起石头砸中了谁的脚?这是因我过于独断专行了么?”萧誉自言自语,可算得是轻声细语了,却又像是在跟湘州别驾柯文治在商讨。柯文治两鬓斑白,今年整整五十四岁,只是精气神仍足,两眼炯炯,面色红润。此前,若不是看在他自天临十四年起任东宫侍读直至中大通三年之份上,萧誉早就请他告老还乡了。
柯文治世居广陵郡,家眷一直未来湘州,算是后世之所谡裸官。围城之后,曾有一段时间,萧誉总认为此人绝非同患难之类,后悔没有早个一年半载地命他回广陵养老。
“殿下须明哲保身,暂避锋芒,方为上策。”
萧誉并不为此言语所动,也不看柯文治。只是盯着手中那一条纸片片儿。
柯文治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湘州生死存亡之路途,全凭殿下一人之言,一人之力。殿下若就此驻足,湘州则无望矣。”柯文治知道萧誉极不认可此言,若不是主簿杨允死了,断然不会请他前来议事。但他还是要说下去:“湘东向无容人之雅量,又何况当今社稷危亡之时?倒不如暂且服软与他,躲过当前之人祸,待到时机成熟,伺机东山再起也不迟。”
人祸?谁人为之?我萧重孙么?若服软与萧世诚,我还去哪里东山再起?他仍然会取了我的性命。生逢乱世,人若蝼蚁,活人岂可如此幼稚?萧誉看了柯文治一眼,说:“你可是我皇耶耶亲笔任命之湘州别驾,一方大员,朝廷命官,纵然我这个湘州刺史死了,你也有保全湘州百姓之责。”
州别驾,算不算得一方大员?庙街iajieshu
南梁制度,州设刺史、别驾、治中、主簿各一人。以后世官场常识来理解,别驾相当于副州长,权力仅次于刺史。不过,大军围城之时,萧誉身边权力最大之人乃是郡王府长史司马杜世源。柯文治说:“如今不过一时之急,何谈纵然?先保全了自家性命,再另谋出路也未尝不可。”
萧誉淡淡地道:“七叔欲取我性命久矣,何谈一时之急?”
“因此,殿下需暂避锋芒,万勿硬碰硬。”柯文治伸手接过萧誉递来的战报,只是匆匆地扫了一眼,说:“当今天下之势,国贼当权,外敌乱政,宗室诸王心怀异志,互不相爱,长此以往,则必有旷野之战。而湘州这般大军过后,必有灾荒之年。”
“此中道理我懂!”萧誉说:“先贤所言一点都没有错,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先生你看看我们萧家,现如今可还有一点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应有的规矩?”
萧誉竟然称别驾柯文治为先生。此前,一直称其官职。
不论古今,官场之中如何称号乃是大学问。若悟不透此中讲究,仕途中必不能有所作为。
柯文治一时觉得不自在,但在片刻之后又释然,不是么?我乃东宫侍读出身,与他萧重孙的阿耶算是同辈份之人,当此大难将临之时,他不该在我面前谦卑一点么?他称我先生,实属正常。
“先生若不信我萧重孙有朝一日必能大败江陵逆贼,我可派五十人在今夜子时护送你,自南城前去投奔我姑丈阿耶。”
柯文治听了极意外,但也不敢打断萧誉说话。萧誉说:“以你过去东宫侍读之身份,他王大将军断然不会轻易伤你的性命,若再有机会说动大将军,派人将你送到江陵,与我七叔一夜长谈,这湘州之围迎风而解。
”萧誉说得极快,柯文治听出了一身冷汗,反问道:“依殿下多年所察,我可是毫无气节之人?如何可能舍你于水火而自顾了我这条老命?”
“此非舍我于水火!”萧誉果断制止:“先生未必知我真心之意,唯有先生前去斡旋,我方有机会等来衡阳援军。若岳阳援军在北,衡阳援军在南,二者遥相呼应,我在城中一鼓作气,溃围而出,也是可能。”
柯文治正要说话,但见杜世源匆匆而来,单膝跪倒厅门外,道:“启禀殿下,飞奴将军送来衡阳援军消息。”
“进来吧!正好别驾也在,咱们正好商议商议。”萧誉语气平和,心中却是汹涌澎湃,一时拿不准那消息是吉是凶,又怕知道,又想知道。杜世源将那卷成细棒形状的书信递上,萧誉发现蜂蜡竟已被拆开,稍有不快,就不再展开,又问:“说说吧,你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