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源本是猴儿一样精明之人,知道这是为他提前拆开情报而有所不快,忙道:“安民小儿在江上与贼对峙,一时胜负难料,且只有一千五百兵马,与江陵大营相比,确实少了些。据南城、东城二校尉派人所察军情,贼营今日有两艘战船,前来探看运粮船之事,并无有所声张,却又迅疾折回。依其折回时辰来推算,两贼船当在江上与衡阳水军相遇,唉唉,若是开战,双方必是各有伤亡。”
这番话,杜世源说得凌乱,萧誉听得更凌乱,你这长史司马到底想说些什么呢?你侄儿所率那一千五兵马,到底与江陵水军在江面上僵持不下?还是已开战,正打得不可开交?你觉得衡阳郡派兵少了些么?依你之见,衡阳郡太守要派多少人来才能让你满意?
萧誉叹了一口气,对杜世源即是失望又是寒心,心中突然极不是滋味,慢慢地说道:“黄鳝洲那边,坝未筑成,湘江水依然浩荡北行,不舍昼夜,我那堂弟,就是那个萧方矩,他所率兵马,及那些增援部曲,皆已退回湘州城下,只是不知岳阳郡那些人,何时能驻扎到湘州城外?衡阳援军么,我也不想让他们开战,更不想让他们有伤亡。他们只需要步步紧逼,做做样子,让我那姑丈阿耶分一分心思就好啦!在此之前,我不过是想耗时辰,本以为他们五万大军驻扎在外,吃喝用度都得江陵那边运过来,时候长了自是消受不住。”
杜世源一边聆听一边在筹算,却又窝了一肚子的火,暗想,那岳阳郡太守与蠢猪何异?接到命令这几日,被困在那里动弹不得,若不是运了些尸首过去,他能奈何江陵兵马什么呢?
萧誉察觉到了杜世源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知道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又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就不再说下去。顿时,三人陷入沉默,各怀心事,且又个个都是心事重重,愈加显得厅堂中寂静异常。门槛外的踏道下面,有道影子闪了一下。
踏道,即是后世之人所常见的台阶。五层高的青石台阶下面,那人停住了脚步。萧誉朝外看了一眼,知道是舍人潘丰,并没有立即说话让他进来。杜世源的眼睛在快速地转动,张了嘴,想说话,又闭上了。他实在拿不准舍人潘丰会带来什么消息,此时多一句不如少一句。杜世源不敢抬头,心中七上八下地不舒坦,更不敢想湘州城外江面上的衡阳郡丞杜安民万一有所闪失,他今后将如何向兄长杜世湖交待?
有人来,必定是有大事发生,如此僵持,也非正常。柯文治盯着杜世源的眼睛,更想不出此人的心思,只是觉得湘州城的生死危亡即在旦夕之间,纵然衡阳郡尉杜安民骁勇善战,区区一千五百人马,又如何能将江陵五万大军立即斩尽杀绝?若看今日湘州城中之形势,等不到杜安民杀退江陵兵马,城中之人必定皆死于疫气。
“有话,进来说吧!躲,能躲到什么时辰?”萧誉看着门外,皱了皱眉,像是知道了消息并不会鼓舞人心,说:“有什么大不了?天,塌不下来!”
“回禀殿下!”潘丰在踏道前面跪了,额头着地,跪拜过后,说:“门下督,牟超,死了。”
“死……了?”萧誉像是有些意外得难以接受,却又说:“死了,就死了吧,你进来说话。”
潘丰跪在原地未地,只是又额头着地,一番跪拜,说:“咽气之前,万宗逊到了跟前,跟众人说,杨主簿与门下督牟超,还有前日那几个南城守卒,皆死于瘟疫之气。如此横死之人,能离得远一点,是好离得远一点。”说完,潘丰停下来,想了想,左右看看身边那几个持刀侍卫,接着说:“杨、牟二人咽气之时,卑职皆在跟前,离他们太近,此时不便接近殿下,也是深信万宗逊所言有理,瘟疫之病,乃是污秽之疾,还望殿下恕不敬之罪。”第二earz
杜世源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往下一沉,那几个人如真是死于瘟病,岂不是还有可能继续播散?城南守卒中有人上吐下泻之时,哪里会往这方面想?难度皆是因为城外战死之人玷污了城中水井么?
事态严重得出乎预料,萧誉的脸上却是看不到一丝喜与悲,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湘州城中只有他一个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或者说,只有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湘州城会有失守的一天。
柯文治望了萧誉一眼,径直起身来至门槛处,侧身对外,说:“潘舍人你去传令给万宗逊,就说是殿下之意,由他监督处理杨主簿与牟超的身后事,务必谨慎,不可再使他人沾染。”说完,朝外挥挥衣袖,舍人潘丰后退了几步就走了。
“万宗逊会照办么?”萧誉有些担心起来,万宗逊懂得这瘟病的厉害,他会不会草草了事?若真是瘟病,若真是在我这湘州城内播散开来,岂不是将有一日连守城士卒都没有了。若真是这般,岂不是天助了湘东王……萧誉觉得后背上冒了汗,他看看柯文治,又看看杜世源,突然就觉得异常无比地恐惧了起来。杜世源依然低头静默在那里,柯文治东看看西看看,一副六神无主之态,令人失望至极。萧誉暗想,他两个,有朝一日,会不会也被这瘟病吓跑?若真是那样,我岂不是成了光杆儿的孤家寡人?
终于,柯文治开口了,说:“尚古之时,先贤以为大国攻伐小国。殿下无论愿听与否,都容我把我话完。”柯文治转了身,从门槛跟前回到了萧誉的身边,在案几前屈膝跪坐,道:“论时局世事,尚古先贤总比今世之人看得透彻,大国与小国间之攻伐,犹如小儿以两手着地学马行,足以自致劳累。今日江陵派五万大军来攻我湘州,也不过是自致劳累。”
萧誉低头,不语,又在斜了眼睛去看杜世源,想知道此人的鬼心思。杜世源也是低着头,谁也不看,他在担心衡阳郡丞杜安民。鲁莽之人往往是先坏事,他还年轻,完全还是意气用事的年纪,以大将军王僧辩的实力,哪是你衡阳几千兵马就能撼动?
柯文治说:“我守城者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严防死守为头等大事,而那攻城者号称五万大军餐风露宿,寒热暑湿皆是劲敌,如今城中有人死于瘟疫之气。此风不要长久,眼下急需殿下委曲求全,力转乾坤,如若不然,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敖贱,诈必欺愚。”
天下之事,与我何干?
我还管得了那么多吗?
萧誉看了杜世源一眼,问道:“你是长史,说说你的打算吧,你觉得,咱们这湘州城中,还能聚起多少兵马?还能不能突围出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