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南城的这些军士兵卒,原本都是凌吉山的生死弟兄,其中交情甚至比河东郡王调任湘州刺史还要长久。此前作为中兵参军,佟维泮跟他们并无过多交际,能叫上姓名的都不多。这一刻,也不过是几个小弟兄死了,他这个临危任命到迎瑞门的城门校尉,竟然也能伤心得落下泪来。杜世源由此判断佟维泮可算得一个重情重义之人,若想谋得成大事,与他一拍即合,当不在话下。
“瞒得了今日,你能瞒得过明白?”杜世源的心中有了底气,欲擒故纵的套路也就清晰了起来,说:“纵然死者不能复生,还需小心谨慎那些活着的小弟兄们,务必截断此风。生石灰之法也是万不得已,总比搭进去更多性命要好得多。”
佟维泮一时没了主意,着急之时也不过是在原地转几个圈儿。杜世源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又开始担心万一杜安民率水军直抵湘州城下,若沾染上这瘟疫之疾,眨眼间上吐下泻人鬼不识,最终岂不是也将被万宗逊埋到生石灰坑里去?
“当此生死存亡之时,大是大非面前,图大局,谋大事,哪里还顾得上几个军士兵卒?”柯文治一脸刚毅,紧咬了牙关,道:“若依了殿下之见,继续固守下去,无疑于等死,若再过个三五日,莫说是江陵大营有无动作,光这个上吐下泻,也弄得守城士卒人心涣散。到时候,纵然军士们想守想战,也恐怕是有心无力。”
杜世源看了柯文治一眼,对佟维泮说:“你派弟兄们弄一只船,越小了越好,请先生到船上稍等片刻,你再帮我务色两个妥当之人,护送先生前往。”佟维泮愣了一下,抬手招呼过来一个什长,说:“羊义,你带几个弟兄,护送别驾去水门码头,弄个干干净净的船,若能弄个竹炭炉,那是再好不好,嗯,你好生伺候着去。”
什长羊义是个身材敦实的圆脸汉子,带了人引着别驾柯文治,小心地往水门码头方向走,暂且不提。
见柯文治等人走远了,杜世源慌忙将佟维泮拉进了迎瑞门里一间藏兵室中,小声道:“我跟你说实话,咱弟兄二人,需在今夜谋成大事。否则,你我众人不是战死在城头,就是死于瘟疫。不过,恐怕到那时,湘州城里连个将咱的尸首挖坑掩埋的人也没啦。”
佟维泮两眼瞪得一样圆,像是没反应过来。
杜世源说:“咱弟兄的活路,手底下几千弟兄,家小,统统都得想个活路不是?你仔细想一想,还有哪一条?这世上可还有咱能走的道儿?此大事,必谋成才是。”
“啊?”佟维泮从未想过要谋什么大事,却也隐约地明白杜世源所谓大事,也不过就是谋逆不轨之事,忙问:“长史大人要谋什么大事?此时明说便罢,但凡有用得着小弟之处,刀山火海再所不辞!”
迎瑞门的门洞里,共有藏兵室六间。门洞东西两壁居中位置各三间,有门无窗,仅两丈见方,即长宽各一丈。迎面摆着一张矮榻,既可坐又可卧。榻上一张小几,随时可挪开,本为城上守卒夜间暂且休息之处。自城门昼夜关闭以来,守城士卒皆吃住在城头上,门洞里这些藏兵室改作城门校尉夜卧之所,白日间有书佐员在此办些公务。
此刻,这间斗室中仅有杜、佟二人,但杜世源仍不放心,又跨步到室门外,挨个儿察看了另外五间藏兵室中确无一人,这才返回到原来坐处,将小几上豆油灯往佟维泮面前推了推,说:“我,反对柯文治前去言和。”
佟维泮脸色大变,一时不知如何言对才好,惊慌得赶紧站了起来,低头想了想,说:“可是,不言和,再死守下去,怕是将来连个守城的弟兄都没有了!这几日,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一万个不踏实。”
“嗯?”杜世源听得眉头一皱。
“自那个云升兄弟暴病而亡之时,我即有此预感。”言至此,佟维泮几乎落下泪来,道:“这病,皆是城外伤亡太多,尸首泡在水中,城内之人焉能不病?万宗逊近二日所言,我这等粗人都听得懂,那郡王殿下如何不懂?人命关天之事,难道与湘州城无关么?我等低贱之人,实不知郡王殿下这般金枝玉叶之人,如何不懂得体恤下属?”126126z
一听佟维泮这样说,杜世源心中暗暗得意,却说:“你手下,至少有两千弟兄吧,何至于这样说?什么病能有这般厉害?”
佟维泮的头上放了汗,被油灯照得波光鳞鳞一般,他顾不得擦拭,又十分警觉地看看门缝外面,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再死上几个之后,咱这两千弟兄,还会有几个愿意卖命?嗯?我也是行伍出身,不怕冲锋陷阵,不怕近身肉搏,不怕流血掉脑袋,就怕染上疾死之病。若战死,还算得以身殉国,这不明不白地病死了,算个么子哩?”
杜世源一脸平静地看着佟维泮,冷冷地说:“你得跟我一起干!你我二人的性命,得由你我兄弟二人咱自己做主,不能让他们萧家爷们儿给耽误了。”
“怎么干?”
杜世源没有立即答话,只是看着佟维泮,像是在等他的决心,怎么干,还用问么?你这中兵参军有么子不懂之处?
佟维泮却是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甭紧张!到了这一步,紧张也没用处!”杜世源反而有些紧张,待到把口水咽进了肚子里,才说:“待到卯初时分,咱们打开迎瑞门,让江陵大营的人冲进来,直奔郡王府,活捉了萧誉。”
“哦?”佟维泮满脸疑惑。
“你放心,王大将军自是没有胆量杀了他!人家叔侄之间有一点恩怨,他姓王的终是个外人,如何插得了手?”
“我们……?”佟维泮欲言又止。
其实,事情即是这般简单。佟维泮最清楚湘州城中兵力部署,主要人马皆分散在四面城墙上,城中里坊并没有多少部伍,更没有多少人护卫郡王府。再者说,河东郡王萧誉如何能想到,跟了他将近二十年的长史司马杜世源,怎么会突然倒戈向敌呢?若早有一丝怀疑,杜世源也活到此刻……
杜世源说:“我知道你是个忠义之士,自是不甘心染指这龌龊勾当。但我也要把话说到明处,此举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是为我杜世源一个人铤而走险。”说完,杜世源看看门外,用力掩紧了门,小声道:“主簿杨允死了,你比我清楚,他是沾染了疫病,殿下无心在意什么疫病,可是,不归降江陵的话,我们手下的弟兄,都有可能丧命于此,此乃攻防之势所挟制。”
“唉!”佟维泮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久久低头不语。
“就这么办啦!当断不断,必有后患!”杜世源说:“你派两个妥当弟兄,到了江中无人察觉处,将文治先生以身殉国于水中,之后嘛,将我这书信交至宗懔将军手中,让他即刻带兵前来与咱里应外合!”说完,摸过小几上的笔与纸,工工整整地写了两行字,折叠起来,递到了佟维泮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