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番礼尚往来的客气过后,萧誉在大将军引领之下,穿过迎瑞门下的阴暗门洞,被一群全副铠甲的军士护卫着,从容来至城门外的码头上。
萧誉有些拘谨,步子迈得极小,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担心脚下踩坏了什么东西。迎瑞门上,城墙垛口后面,东西两端的角楼上,似乎处处站满铠甲鲜亮之军士兵卒。那些将士,会如何看我萧重孙?我自以为英雄一世,强梁一世,今日就算是忍得胯下之辱?时也?运也?命也?
王僧辩抬手向高处一指眼前停靠在水面上的舰船,说:“从今往后这一段时日,殿下就起居在平虏舰。这舰上宽阔如坦可走马,兵书典籍一应俱全,只是无丝竹管弦……”
平虏二字,正是湘东王萧绎亲笔所书。萧誉认得七叔笔体字迹,横平竖直撇捺折钩之间,弥散着狂妄的霸道与故意的从容,但又终最逃脱不出文士的拘束与懦弱。一个人之心性,从其字体轨迹中完全能够看出端倪,并不是你想强硬你就一定能够拥有强硬的手段。若论治兵镇武,我萧重孙一定不在七叔萧世诚之下。
萧誉朝着水面上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大将军竟然带来了十六艘巨型战舰,算不算得小题大做?这些舰船上,此刻得有多少人待命?暗中又有多少人持刀控弦引而不发?为我一人,这些人也是拼了血本。
单说这为首的平虏舰,乃是八槽巨舰,甲板上起四层楼台,器甲配备齐全,行军作战便捷迅疾,可攻可防。平虏舰通体净高十三丈,宽十九丈,长四十一丈,整体呈梭形,可抗拔树之风。
萧誉见此庞然大物,又想到自己暗中在衡阳郡所造舰船,竟无一艘如这般高大巍峨,不免一阵难过,自是觉得羞愧难当,我落到今日地步,难不成是命中注定?当初如何我就没有魄力造出这般巨型战舰?我若拥有十艘如此规格巨舰,岂不是能够沿湘江北上,过洞庭,入长江,顺流而下,直抵建康城?
抬脚走上踏板之前,萧誉说:“姑丈阿耶要灭我萧重孙,也不至于出动平虏舰嘛!如此兴师动众,大可不必!”
王僧辩忙道:“此舰,乃是湘东大王闻讯侯景渡江,大军长驱直入,兵临建康城下之时,立即派人在宜都郡紧急打造,工期五十昼夜,可谓神速之举,大王亲笔命名平虏,意在其中,志在其中,荆楚臣民厚望其中啊!”
萧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平虏舰,眼中泛出柔软溺爱之神气,似在欣赏自家秘藏珍玩一般。
王僧辩侧身让出三尺空场地,请萧誉上船,又说:“只是近年家国多难,这舰突击打造,装成试水之后,竟先派遣至湘州,如此用场,这倒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哭笑不得了!”
众将军皆站立在十几丈之外,又有呼呼风声,难免听不清王僧辩这番话。不过,萧誉听了这话,心中却是似有所触动,顿时觉得大将军率兵马前来征讨,着实出于奈,湘东之命,焉能不从?
于是,萧誉忙道:“这平虏舰若将我载至江陵,我当向七叔请战,率三千将士,驾驭这平虏舰,东征建康,亲手剿灭侯景,以不负皇祖厚爱。”说完,萧誉极洒脱地走过踏板上了甲板。
宗懔将军走在迎瑞门下的门洞里,脚步极稳,像是故意与萧誉和大将军等人隔开一定距离。待到萧誉抬脚走上踏板之时,宗懔将军刚好走到门洞南边沿,庄瑞霖和王顸紧跟其后。
待到萧誉在长长的踏板上行程过半,王僧辩方转身,对着码头上众军士抱拳施礼,道:“湘州众将士,王君实这厢有礼了,今日大义之举,必将青史留名。河东殿下在此经年,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今后还望众将士贤人一如继往,为社稷效力,做家国栋梁。”新城xxs
码头上所有人等皆随声咐和,一团客气。王顸躲在众人身后,被眼前这一幕给雷晕了,这哪里敌我之间?分明是多年未见的亲戚聚到了一起呀,怎么客气成了这个样子?要这么说,在此之前,所有战死的人,岂不是都白死了么?
庄瑞霖觉得有些失望,叹气道:“就这么把人带走啦?这结局,太过于平淡了些吧?我等可是提前脑壳进城,又踩着刀尖进了郡王府,还有七个弟兄在府中丢了性命,大将军就这样把他带走了吗?也不问问伤亡之事?那个长史司马,大将军也没过问?要没那个人,我等众人哪进得了湘州城?”
这番话,让王顸觉得啰嗦至极,本来就是一家人之间的内部矛盾,还要如何一个水火不相容的拼死相争么?
宗懔不语,只是在点头,像是宣告他已经完成任务。此后之事,已不在其操心范畴。
王顸从怀中掏出了纯金虎符,递到宗懔将军面前,说:“这东西,也没派上用场。如今,它,该把它交给谁呀?”
庄瑞霖伸长了脖子,极仔细地看了一眼,叹气道:“多少人因这东西送了命?还有多少人为这东西打破头?”
宗懔回头看了一眼,又赶紧去盯着已经上了平虏舰的萧誉和王僧辩大将军,缓缓地说:“啥时候再派上用场,很难说啦,你先收着吧,谁知道下一任是谁来掌管这东西呢?”
“没道理啊,郡王殿下就这样被你们带走了,我呢?我怎么办?湘州城中的将士怎么办?”
王顸听出了晁志川的声音。此刻,他还算不算是河东郡王府的中兵校尉?若算是,河东郡王还能不能再回到湘州城呢?主人都被带走了,你这仆从还忠心耿耿地做什么呢?
“哎呀,”庄瑞霖说:“我把他给忘在车里了,该让他跟殿下道个别!”王顸回头一看,晁志川一路小跑地朝这边来,身边紧紧地跟着四个持刀的军士。
庄瑞霖说:“已经没我们的事啦,我等众人暂时在此待命,大将军只带走了河东王,看来,湘东大王在江陵城中早有命令,谁也不能轻举妄动,你呢,也省省心吧!”
码头边上,长达九丈的杉木踏板已被甲板上的军士收起撤走,平虏舰开始缓缓向南移动。王顸暗暗地数了一下,各边有棹孔三十六。也就是说,平虏舰在水上前行时,仅棹手就需七十二个。难怪在江面上进行之时风驰电擎,往来如飞。
与平虏舰在水面上并行的叫盖天舰,规制略小一点,但同样让人觉得威风八面。不过,另外十四艘战舰停泊在水面上却不动。其中,昊天舰上挂着一面帅旗,旗面上绣着斗大的“宗”字。每艘战舰的甲板上,皆并排站立着全身铠甲的弓弩手。
晁志川看看迎瑞门外水面上战舰林立,竟然问道:“你们这是要破栅平城么?难道如侯景攻陷台城一般尽屠毋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