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郡丞祁之宏闻声而至,又连忙单膝跪倒在甲板上,低头察看徐幼军是否还有鼻息脉搏。几个军士围过来,失声惊叫:“校尉!徐校尉!”
箭矢没入至少三寸,立即有血流出来,极少,在眉间散开,鲜红而刺眼。飘散起一股腥气,令人作呕。一个军士不顾及这些,扳动他的肩膀,大声呼喊,一切皆是徒劳。徐幼军瞪大了两眼,如常人遇到意外大事所流露出之惊愕神情。军士们手忙脚乱,无人敢上手扶一下或帮他擦拭血迹。奚招远极痛心,暗想下一个毙命之人会不会就是我自己?
不过,徐幼军倒地之时极沉闷,并没有尖叫,也没有挣扎,倒也不算多么痛苦,总比被人一刀砍断了哪里,然后血流而尽之后再死去要强得多。
一个极熟悉之人如此惨烈地死在眼前,祁之宏尚属头一回遇到。若不是侯景逆贼渡江生事,谁过的不是和和美美的太平日子?祁之宏一时受到惊吓,两腿软得挪不动战靴,手扶了船室门框,片刻之后才站稳。太守柴威从二层船室默默站起,又小心地踩了木梯来至一层船室中,远远地躲在奚招远身后,说:“搭进去一个徐幼军,可够将来在郡王面前表功?”
好端端曾经一个大活人,眨眼间仰面朝天地摔倒在甲板上,铜胄砸得甲板一声响,不由得让人担心震坏了哪里。徐幼军的嘴里也在涌出鲜血,仅仅是涌到了嘴角。祁之宏心中自是不解,明明射中了脑门儿,又没有射中嘴巴,如何从嘴里冒出血来?发射弩箭之人是误打误撞?还是认准了他徐幼军的面相?
奚招远回头看一眼,并不看柴威的眼色,急忙转头向外,说:“这都是难料之事,太守何必惶惶不安……”
老子乃是仅存半条贱命之人,哪里会惶惶不安?生死都是难料之事?一条人命,如何到了你嘴里就这般轻巧?
“若是郡王有令,两军对垒,你我率众弟兄誓死抵抗,再多伤亡,我等又能如何埋怨?”柴威由此想到自己意外伤一只眼,可见在这些人心中几近于一钱不值。
祁之宏神色自若,说:“往日,佟维泮与徐幼军有什么梁子也未尝可知,同在帐中听令,总有些瓜葛也难免。”
“可这眼下时局,兄弟阋墙,叔侄口角,仅此而已,并无有哪一个命我等送死哇!”柴威心中悲愤,语气却低沉平缓,并非惧怕了祁之宏,而是他尚不知奚招远心中底数。若这表兄弟二人联手抵抗,从背后暗中对我下毒手,我将如何对付?死了一个徐幼军,与我而言,恰如砍掉我左膀右臂。
祁之宏说:“我等屡战屡败,自那黄鳝洲一带也损折了不少兵马,太守莫不是灰了心?怯敌了么?”
“呵呵!”柴威只是嘴动了动,没有说话。
祁之宏慢慢地站了起来,背对着柴威,说:“我也是为咱们弟兄几个今后着想,太守细想想,如今天下形势不明,总不能束手就擒,万一河东殿下重整旗鼓,我等如此毫无气节,岂不是死路一条?”
说完,祁之宏一转身,被柴威的目光给吓住了,忙道:“咱都是带兵之人,处处得为弟兄们着想,要不然,谁还替咱们卖命?”世纪2000xs
柴威盯着祁之宏,只静听,不言语。独眼人紧盯双眼人,竟把双眼人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岳阳郡丞祁之宏当然心有不甘,更不服气,我哪里比你差?二人共事几年,太守与郡丞,本应唇齿相依相辅相成,却是貌合神离。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祁之宏常被此言所煎熬,如今徐幼军毙命,与我何干?究竟我算君子还是算小人?
两舰相距更近了些,汩罗舰在退,江陵水军的昊天舰直面冲撞而来,大有万夫不挡之勇。奚招远在底舱中看到后续众舰船阵角大乱,纷纷向湘江西岸方向靠拢。
于是,湘州城潇湘门城门校尉奚招远果断吩咐:“吕丰,于保收,你两个到上层船室中,逮个机会下手,我只要佟维泮的命,你两个都认得他,瞅准了就下手。”
二人领命,奚招远又吩咐:“替徐校尉报了这一箭之仇,以后见了他手下众弟兄,咱们也说得过去。”
吕丰、于保收,乃是奚招远身边的两个得力弩机手,领命之后疾速登上木梯,去船室中寻找下手机会。论地位,潇湘门与览湖门二校尉在湘州诸校尉中地位平等,且最高。而在岳阳郡太守柴威面前,奚招远自认为他与徐幼军理应惺惺相惜同命相连,至于祁之宏这一层表兄弟关系,则是另当别论。
在奚招远看来,以后若要与军中有威信,首当其冲者则是争取徐幼军手下那些弟兄,我不争取,则会被别人争取了去。
虽然汩罗舰是岳阳郡水军中坚,此刻舱中持棹军士却全部来自潇湘门内驻军,也是因为柴威觉得更便于水上行军作战。
这一刻,岳阳郡太守柴威后悔了,在这舰上,几无可指挥之士卒。奚招远又命令棹手们向左调转,改后撤为前进,说:“既然我退,敌进,两舰仍是拉不开距离,我等干脆调转个方向,绕到它身边去,莫忘了那句老话,尾大不掉,小有小的好处。”
汩罗舰果然调转了方向,中兵校尉晁志川由此知晓舰上之人妄想绕到一侧偷袭。庄瑞霖说:“你们湘州也算兵强马壮,郡邑将领也算强悍,如何就甘心被围城大半载?一帮子强人被堵在城里,岂不是人人窝火?”
晁志川“哼”了一声,说:“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些个校尉,这些个太守,若论单打独斗,个个皆是老子天下第一,一旦联手克敌,唉唉,简直不成体统,一个比一个稀。”
昊天舰上,有军士持盾牌在舰首掩护,中兵参军兼迎瑞门城门校尉佟维泮,终于鼓足精神战战兢兢地开口喊道:“招远贤兄,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这是往日里你私底下训导愚弟我最多的苦口良言,你我众弟兄都是郡王殿下忠义之人,如今更应以大局为重。”
趁着佟维泮喊话之际,晃志川问庄瑞霖道:“你说吧,我想再杀一个人,先杀哪一个解气?”庄瑞霖转头看看王顸,对晁志川说:“在你们湘州地界上,又都是你们的人,我也搞不清忠奸嘛,你看着办,逮着谁算谁!你看谁不顺眼就先干掉谁!”
王顸却说:“他们,若有诚意,还应尽力争取归顺,何必再搭上一条无辜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