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世勋见湘东王如此尊称老将军宗懔,又突然一脸严肃神色,不知其中为何,慌得忙双膝跌倒在地,身后八名军士也慌忙跪了。阮世勋说:“宗懔老将军带人进城之时,乃昨日凌晨寅时前后,我正带了两只战船,潜伏在湘州城南湘江上鱼粱洲以西水域,与衡阳郡尉杜安民所率水军一千五百兵马僵持不下。”
“城中接应的姓杜,城南率军前来增援者也姓杜?”萧绎看看身边一众文臣武将,笑道:“紧要关头,还是得指望你们这帮子老臣哪!”
如何又是紧要关头?湘州发生了什么大事?众人不解,自是惶恐,连称“不敢,不敢,惭愧,惭愧”,阮世勋跪在那里不敢动,又听得云里雾里一般,前方宗懔老将军铤而走险,活捉了河东王,如何是“你们这帮子老臣?”
阮世勋看了湘东王身边众人几眼,实指望其中有哪个人良心发现,及时提醒湘东王让他和八个弟兄站起来,也好用些茶饭,舒一舒筋骨。期盼片刻,众人只是垂首侍立,并没有人敢出这个头。由此看来,五万大军围困湘州这些时日,湘东王在江陵城中寝食难安,可谓心情并不好,麾下人等绝不敢多言多动,否则极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湘东王萧绎眉间带笑,在阮世勋面前来回踱步如一阵风,又自言自语道:“捉了那狗儿子,也算是除却了心头之患。”
众人相互窥探,唯唯诺诺,急忙称是,仍是无人理会跪在当前的阮世勋。萧绎又道:“一日纵敌,数世之患,此乃再简单不过之至理。富与贵,人之所欲也,穷与贱,人之所恶也,想我萧世诚,躬耕西守,韬光养晦,眨眼数十载,富贵穷贱皆有所尝,此中辛酸……”
阮世勋一时难以彻悟萧绎之言,但他极想知道湘东大王是不是马上书信一封,再命他带八名军士打马而回。湘州那边,大将军王僧辩在等上命令,若无湘东之命,当然不敢随意处置河东郡王萧誉。
没想到,湘东王转身进门,坐回到案几前,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写毕,看了身边的内侍一眼,说:“收好,就赏给阮参军吧!”内侍躬身称“是”,萧绎又道:“另外,送战报之八军士,每人封金五十两,阮参军百两。”
虽然已经跪得双膝又凉又麻又痛,阮世勋却也听得有些激动,看来,湘东王之兴奋乃是发自内心,真可谓发乎情,止乎礼,否则也不会写了条幅,又大封赏金。萧绎的字,功力非凡,名闻荆雍九州,他盯着“不苟于人”,略略地想了想,又远远地看了阮世勋一眼,说:“你们,一路风尘,两肩雨露,自是辛苦且有功之人,我看,暂时嘛,就不要再回湘州啦。”
阮世勋心中“咯噔”一下,如何突然就不让回去了?我不过是前来送战报,所言所行并无不妥啊,这又是揣得什么心思……
“不过,也不要各自回家去!当前时局如箭在弦上,我与国贼随时力战……”萧绎说这话时,已不再看着阮世勋等人,而是在翻一卷书。翻什么书?阮世勋看不到,但他也能断定,湘东王的心思并不在那书卷中。只听得萧绎缓缓地说道:“那……就,暂时住在越骑校尉营中吧!”
萧绎如何给大将军王僧辩回信,阮世勋当然不敢问,只得闷闷地领命之后,由府中令史曹源引了前去领封金,并带去交由越骑校尉,临时安置在营中休养,暂时不提。
且说湘东王萧绎眼瞅着阮世勋离去之后,马上着人传令湘东王府中军校尉王顗。
顗,音读义。不知何故,后世简化汉字时,竟未将此字简化。
王顗是何人?
他是大将军王僧辩之长子,又是安南郡王府左卫将军王顸之胞兄。王顗年方二十七岁,司职湘东王府中军校尉已有三年,全权掌任湘东王府六千宿卫兵,堪称文武全材。
说得通俗一点,湘东王府中军校尉相当于王府警卫局局长,湘东王萧绎将自家性命完全系之于中军校尉,王顗为其最最信任之人。就爱看lkx
王顗一路小跑来至议事厅门外时,见萧绎正在挥毫,案头一卷论语被风吹得哗哗乱响,忙放慢了脚步,萧绎却摆手道:“进来吧!”
言语如此随和,反而令人心中忐忑,王顗跨过门槛,相距萧绎八尺开外,行跪拜之礼,萧绎忙道:“免了吧,舅爷今日欢喜,你非外人!”
王顗左右扫视一番,四周并无侍从人等,这才有所放心,忙向前问道:“舅爷欢喜,莫非是前线大捷?”
“兔崽子,猴儿精!”萧绎依旧是在笑,久违的眉开眼笑。
王顗说:“非军国大事,均不足以令舅爷上心,更不足以令舅爷欣喜。”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没底,王顗实在拿不准这好消息来自湘州还是郢州。
“你阿耶,活捉了萧重孙!”萧绎故意压低了嗓音,但其中的欣喜仍是难以掩饰。
“啊?”王顗一声惊叫之后,马上意识到自己过于小家子气,活捉了河东郡王,有什么大惊小怪?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唉唉,莫说是你惊讶不已,就连舅爷我都觉得是在做梦哪!”说完,萧绎竟然抬起手腕送到嘴边,又张嘴咬了一口,假装痛得直皱眉,说:“萧重孙轻文而无学,行为不合礼法,还不该被活捉么?”
“哦,也是。”王顗疾速地想了一下,对萧誉的印象并不深刻。
“捉住了他,我心里一下子就空了!人哪,也真是操劳之命!”萧绎倒背着双手,在空旷的殿厅中来回踱步,内侍们远远在站在偏门以外低着头,眼睛耳朵却全是集中在湘东王这边。王顗端起了案上的白瓷描金边茶盅,走几步,递到萧绎手上,萧绎接了,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口,说:“这大半年光阴里,白天黑夜里惦记的就他个畜生,兴风作浪,不听气呼呼,妖言惑众,暗藏野心。”
“他骁勇善战,又胆识过人,且能抚循士卒,若留他在军中,待到剿灭侯景之后再……”王顗已猜透湘东王的心思,但他并不如实说出。
果然,萧绎说:“乡愿,德之贼也。”
“请舅爷赐教!”王顗一时不解其意,只得认输,道:“论这些学问,谁能比得过舅爷?”
“败军之将,势岂言勇?纵然他骁勇善战,不也被你阿耶擒拿住,又囚在你阿耶的水军大营中么?”萧绎与王顗相距不足三尺,满眼中都是慈爱神色,道:“至于他治兵镇武抚循士卒那一套,你可知圣人之言,乡愿,德之贼也!”
不等王顗开口,萧绎又道:“他那些收买人心之举,实与圣祖治国经略相违,况他萧重孙的湘州城内,早已是众叛亲离难以济矣。”
王顗正不知如何应对,萧绎说:“如此生死紧要关头,舅爷身边只有你一个妥当之人,你带十个精干之人,快马加鞭,亲自去一趟湘州,即刻动身。”却又忽听得门外台阶下内侍启禀道:“郢州战报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