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老庄之言!”萧誉说过,转身向下走,待回至室中,坐定了,才又道:“说的是泉水干涸,困在泥中的鱼子鱼孙们相互依偎,勉勉强强吐一口气以湿润焦躁之身,以口中之唾滋养彼此以图存,其实呢,老庄乃是在反驳如此徒劳之举,呵呵!”
沈宏源仍然觉得费解,这鱼之事与北上击侯景何干?我随时等待时机对你下手,你反而操心鱼之死活,岂不是荒唐又荒谬?
“若有机会,当与我七叔坐而论道,他需明白相忘于江湖之要义。正所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者也。若我七叔将我萧重孙囚于不见天日之处,虽生,若死,其意几何?倒不如,息我以生。先哲所言极是,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萧誉低了头在言语,或许已极伤心,又不想让人看到。若是他已预知来日无多,又能说出这番话来,岂不是跟圣人一般看透世事又有先见之明?
船室中摇摆频频,似醉酒后头重脚轻,可知江上舰船皆在顺风加速而行。或许此时正经过风口,若一侧是十几丈高之城墙,这江面上可不就是风口么?沈宏源觉得沉闷难捱,忽然想起一事,道:“此时,这舫,差不多已到湘州城西南角了吧?殿下何不再到雀室去看看?”
“看又何益?我萧重孙可还有颜面看一看湘州城?”萧誉一脸苦笑:“城中军民父老,若见我萧重孙如此狼狈不堪,岂不是失望至极?天知道再换一个人来司镇湘州,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萧誉仍是不抬头,说得极慢,听其语气,让人觉得他的心情并不好:“不过,我萧重孙问心无愧,死亦无憾。与城中万民而言,最坏之时刻已过去,世上还有比困在城中更绝望之事?如今,舍我一人而百保全城中百姓,岂不是天大之善举?”
沈宏源越听越难受,开始后悔当初如何一时冲动就抢到了如此差事?早知道如此进退两难,我争这个烫手山芋做什么?由那刺奸都督杜裕铭来办此事,生也由他,死也由他,我只管在大将军帐中听令的便是……
萧誉沉默了一片刻,迟迟疑疑地说道:“湘州此城,可谓载我以形之福地,劳我以生之洞天,本以为承蒙皇祖之浩浩恩德,我萧重孙能在湘州佚我以老,我虽出身皇胄贵第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却从未奢望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之境界,我只求个护佑一方百姓安享太。”
外面,似是舰船之上有军士在惊叹喧哗,听其意,大概是船队正经过湘州城的哪一个城门。难道,城上守卒向这舰船上发射了箭矢?沈宏源的心中惦记着外面的时局变化,不过船速依然极快,摇晃得也更剧烈。不过,萧誉却无意于那些,继续道:“唉唉,就眼前来看天遂人愿只是奢望而已。如今看来,人活一世,并不漫长,貌似我等众人皆不能够各自创造命运。嗯?你不信?看看眼下,你我芸芸众生,也不过是强梁如湘东王萧世诚之类下流人手中所操纵一粒雕胡米。”
雕胡,乃六谷之一。稌、黍、稷、粱、麦、菰,是为六谷。雕胡就是最后这个菰。菰叶如蒲苇,开花结子即为雕胡米。距离河东郡王萧誉被擒一千五百二十年之后,与雕胡相关之蔬,仍为人们盘中餐之一,茭白的种子即是雕胡米。南梁之时,无论茭白,还是雕胡米,皆为极寻常极低贱之食。
闻听此言,沈宏源自是无言以对,心中更是恐惧,若他自绝于世还算勉强,若他不过是凄凄哀哀一番牢骚而已,我将如何动手?若迟迟没有机会动手,待到三万大军安营洞庭洞上之时,如何面见大将军?
“沈参军,你且听好喽,我萧重孙出生于萧墙之内,成长于太子宫中,也算得经见过大世面之人,我知自己命将休矣,想想这一世既会讲究,也能将就,可谓能上能下能屈能伸,我享受过人世间滔天富贵,自是亦能坦然迎纳天下最坏之结局。”萧誉之言,语无伦次,令人心惊胆战。
沈宏源一听,慌得赶紧跪倒在地,叩首道:“殿下着实非常寻常,故此招得湘东忌妒,这个……如我等低贱军吏皆看得明白,眼下步步紧逼也确为权宜之计,实为身不由己。”
“呵呵,呵呵!”萧誉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认为眼前之人实在过于不堪一击,不过是言语交锋,如何一击即溃?难道不懂得三军可夺帅而匹夫难夺其志之理?只要你心不死,谁人能将你打败?七号7hxsxs
见眼前之人并非对手,甚是觉得可怜,萧誉淡淡地道:“我非圣人,不过是读过几卷圣贤书,却也懂得小人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之理。故此,沈参军你推心置腹地想一想,我萧重孙还能看不透我七叔萧世诚之心思?你想隐瞒什么?你想替萧世诚隐瞒什么?他密令你们杀我的头,为何不早早地动手?”
沈宏源抬头看了萧誉一眼,正要开口说话,萧誉却说:“年轻人,起来吧,军士们来送晡食了,你快起来吧,他们皆为你之属下士座,以免得尴尬呀!对吧?”
在此略多说几句,南梁时,军队若作战,一日最多能吃四顿饭,且各有名谓,平旦食、昼食,晡食、暮食。点卯之前食饭,即为平旦食,凌晨三点之后、五点之前为平旦。凌晨五点为卯时初刻,军中往往开始点名,即为点卯。点卯过后,或操练,或出征。昼食即正午时分之食,而晡食在傍晚时分,暮食则类似于后世之宵夜。
晡食极丰盛,沈宏源站立在萧誉身旁,看着军士们把食盒中的碟碗盆钵煲及酒壶酒杯酒坛一一摆在案上。一只七寸金边骨瓷钵中,果然就是雕胡米粥,沈宏源暗暗惊讶,尊贵如河东郡王,也吃雕胡米?
待到军士们退出到门槛之外,萧誉仍然是苦笑着摇首不已,道:“有三个人陪我用膳之时,如此排场,且吃不尽,如今只有你一个陪吃陪喝之人,仍是这般排场,岂不是浪费民脂民膏?须知道,往日里我一餐只需一钵稻米粥果腹即可。”
沈宏源忙道:“这也是大将军担心照顾不周……”
“哼,少跟老子来这个!”萧誉突然横眉立目:“我岂能在乎这一口吃食?无论山珍与海味,无论粗茶淡饭,昼夜之后终为粪土,那些因胡吃海塞而丧了性命之衰人,形同猪狗,为物所累,差实不值得可怜,正所谓行尸走肉者是也。”
“额,殿下莫……”
“我来问你,我被囚到这连云舫上之初,大将军第一封密令送到江陵,我七叔萧世诚如何回复?”
“这个……”
“难道,你想说不知道么?”
“这个,卑职确实不知!”
“如果你确实不知,我来告诉你,萧世诚所书密令,只有八个字,庆父不除,鲁难未己,你可知这八字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