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下不去手，盯着天花板发呆了许久，就这样睡着了。

……

第二天，2015年十二月初，星期二。

下午放学，刚下公交的陈卫青信步走进小区。

云贵高原的冬天，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一片，太阳难得一见。温度更低了，寒风像冰刀一样划过脸颊。

陈卫青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扭动，推开门。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王丽正在和他聊天，他们容光满面，像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王天洋？

微愣了下，陈卫青眉头一皱，把脸低了下来，关上门，默默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但因为陈卫青的出现，王天洋和王丽的聊天戛然而止。

“卫青！”

刚路过沙发的时候，王天洋那浑厚而富有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卫青蓦地顿住。

“卫青，就不过来跟我打声招呼吗？”

陈卫青沉默。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总是逃避现实？”王天洋语气严肃，“你妈也跟我说了，你……”

“大哥，你别说他，卫青他还小。”王丽央求道。

“小？不小了！你二哥家的小儿子和他一样大，人家小小年纪就可以自己赚钱养自己，他呢？上学天天打架！到处惹事生非！”

惹事生非？

陈卫青眼角抖动了一下。

平静了十几年的生活里，突然钻出来一个位高权重的舅舅来教育他的行为举止，本就怪罪母亲的陈卫青，一下把火气转移到了这个“陌生”男人身上。

他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勾勒出一抹桀骜的弧度：“是，我天天上学打架。可是你谁啊？见过一两面你说是我舅舅，就是我舅舅了？你有资格教训我么？我打架惹到你了？”

“卫青，别这样，舅舅也是心急，也是关心你。”王丽站起来，勉强一笑。

“承受不起。”陈卫青冷笑一声，继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卫青！回来！”王天洋低吼道。

陈卫青再次站住。

“卫青，我确实没有资格教育你。”王天洋缓和了语气，“但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获得教育你的资格。刚刚我也是气得不行，说错了话，你别见怪。”

“说笑了，您可别提以后，以后我只想跟我妈住在一起。”

尽管陈卫青语气冷淡，但听到这句话的王丽，一下之间竟也热泪盈眶。

王天洋皱眉道：“卫青，我猜你是误解了什么，我并不是来拆散你们母子。”

陈卫青也没往那方面想，但还是冷着脸问：“那您的意思又是什么？”

王天洋直视他的眼睛：“我想把你们母子接回去，那里有优渥的条件，你能上最好的学校，能过最好的生活。你妈妈早就想回去看看了，但是，你不同意的话，你妈妈是不会回去的。你的外公，其实也想见见你。”

“他们想见我是他们的事，我可不想。”陈卫青语气冷漠。

“重点是你妈妈，你妈妈也有父亲，他们应该见上一面。”

“那就去见，我只是一个小孩，为什么要跟我商量？”

“不去不去，儿子妈妈不去。”王丽抹着眼泪，对王天洋说，“大哥，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也没脸去见他们。”

“小丽，你怎么总是这样？你知道爹有多想你吗？”

“对不起大哥，卫青不想去的话，我回去也没意义。”

王天洋张了张嘴，粗糙的皮肤透露着深深的无可奈何：“真的，不回去吗？”

“有机会再去吧。”

王天洋深吸口气，缓缓点了点头，肩膀也塌了下来：“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也保留你的选择。天色……也不早了，我下次再来看你们。有什么困难，给我打电话，别什么都不说，我们是一家人。”

“嗯。”王丽哽咽。

王天洋又看了一眼陈卫青，然后慢慢走了过去，拍拍陈卫青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可能是我们做错了，你本该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样的，往后的日子里，千万不要忘了本心。也许等你长大，你就能放下对我们的成见。生活总是要向前看，你不可能恨你妈妈一辈子。你看，你妈妈又做错了什么？这些年她对你不好吗？可曾有打骂过你？你没有爸爸，不是你妈妈的错。她也不想这样，要怪只能怪……”

命运吗？

陈卫青在心里问。

王天洋也并未说下去，说到这里他又拍了拍陈卫青的肩膀，然后就这样告辞了。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像置身于深渊，许久许久。

“妈，你不是说他不干涉我们的生活吗？”陈卫青突然嗤了一声，撕破寂静无声的空气。

王丽摇摇头，“你舅舅只是关心我们。”此时，她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眼泪也没流了。

“关心？我不需要。”

“你为什么恨你舅舅？”王丽抿嘴，“他只是说了你一下，也没有恶意。”

“我是恨他？”陈卫青讥笑，“妈你还不懂吗？我是恨你！恨你！”

这话一出，王丽整个人都呆住了，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一直以来，陈卫青和王丽都有一层说不清的隔阂，小时候还好，人到青春期，陈卫青基本不怎么搭理王丽，王丽常常因为此事黯然神伤。

但这种伤人的话，她不敢相信会从儿子的口中说出来？

王丽的世界崩塌了，她浑身颤抖：“为、为什么？就因为你没有……爸爸吗？”

“对，我没有爸爸。”陈卫青自嘲似的说，“可你有跟我提过他吗？你提过多少，名字，身世？还是……骑士？你说得好可笑，他就像假的一样，虚无缥缈，活在我的臆想中。小时候天天被人骂野种，长大以后天天被人欺负你知道吗，我受够了啊你给我什么了？我的人生就这么烂吗！”

陈卫青的嘲笑逐渐从脸上奔溃成了愤怒，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情绪也越发激动。

普通人的不满会迁怒于他人，什么样的错误一旦激活了怒火，那眼前这个人的缺点，都会被无限放大。

拿着放大镜的人，面临歇斯底里的失控。

“我看不惯你说的善良，跟坨屎一样！你凭什么瞒着我！我不该知道我的爸爸吗？还是我不配知道你和他的故事？是不是？啊？你告诉我，告诉我！”

王丽捂着嘴：“卫青，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啊！我要疯了！”

王丽泣不成声。

“你一个当妈的能不能别哭了！”陈卫青大吼。“告诉我！你该告诉我了！我长大了！我有权利知道！我爸是谁？他还活着吗？！”

王丽摇了摇头。

陈卫青呼吸一滞，食指抽动了一下，眼里闪烁着死灰。

“你是不知道，还是他……已经死了。”

王丽情绪崩塌：“死了……也许吧。”

当即，陈卫青脑海轰然炸响，整个人都静了，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爸爸，死、死了？

他心心念念的一个人，期盼了许久的一个人，得到的唯一一个真实的消息就是，他死了？

王丽的话不停在耳边回响。

陈卫青摇摇欲坠。

他猛地一个转身，手掌快速落在门把手上。

但他犹豫了一下，颤抖着，气喘着，并没有打开这扇门。

他脱下书包，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快步走出了家门，顺带“咣当”一声，拉上了防盗门。

钻进夜幕中，冷空气侵入陈卫青的大脑，他清醒了几分，鼻翼揪着未消的痛苦。

他大步如飞，几下就走上了街。

身后传来王丽的哭喊，他绷紧着脸不想理会。

风吹散他的刘海，他戴起衣服上的帽子，双手放在温暖的衣兜里，在寒风中大步前行，漫无目的。

他走得越来越远，不知方向、不知时间，把王丽甩得老远。

街景不停后移，陌生的脸换了一张又一张，钟表的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也许是在十分钟后，猛然间，陈卫青顿在了原地，均匀的呼吸，昂头看向漆黑如墨的天空。

在高楼耸立的城市里，他的身躯显得渺小至极。

陈卫青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旋即转身往回走，仍旧戴着帽子，低着头，摇晃着身子往家的方向走。

这一路他未曾落下一滴眼泪。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没有。

不是他坚强，只是他与那个虚无缥缈的男人，没有多余的感情。

他的确非常非常渴望父亲某一天能够出现在他眼前，但父亲的形象真的能够满足他的期待值吗？

他脑补的父亲，基于妈妈口中的骑士形象。

也许现实中他的父亲只是个邋遢的男人，没有大杀四方的强大，也没有威风凛凛的气质。

他死了的消息，也许对陈卫青是最好的交代。

况且他不可能真正的离家出走，家中还有个可爱的女儿。

他当时心乱如麻，只想出来静静，享受黑夜与清风。

现在他的心脏恢复了正常跳动频率，他该回家了，他应该听听妈妈和爸爸的故事，应该听听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王丽有错，没把父亲的事告诉他，但陈卫青觉得自己能够原谅她，并耐心去了解母亲的难言之隐。

想到这里，陈卫青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救护车还没到吗？”

“有谁学过急救？谁学过！”

“好惨啊，那样子腰都撞断了吧。”

“喂！那个谁！你别拍了别拍了！要是你家里人出车祸你愿意别人拍吗？把手机放下！”

“兄弟你嘴巴放干净点！她是你什么人啊还不让拍？”

前方的吵闹，让陈卫青放慢了步子，马路边缘围了一大帮人，像是谁出了车祸，血腥味随着寒风飘到陈卫青的鼻腔里。

陈卫青皱了皱眉，心跳莫名加速。

他向人群中走去。

围观群众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当时就看见一个人影从马路中间飞了过来，好像有十几米，太惨了。”

“这里也不是人行道啊你说她着什么急，也不看看过往的车辆。”

“那撞她的司机呢？”

“跑了呗，撞事逃逸，好像还是辆豪车。”

陈卫青踮着脚张扬了一下，又扒开人群，硬生生挤了进去，不顾他人的辱骂，然后将视线落在了中间那个血人身上。

血人的衣装，是那么的熟悉。

刹那之间，陈卫青听不见任何声响，一切仿佛都静住了。

他的嘴里好像喊着什么，也许是一句简单的“妈妈”。

他东倒西歪的走上前。

心里怀有一丝侥幸。

然而，不管是打扮还是身型，地上的血人，全和记忆中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直到，陈卫青看到那张被磨破的脸，他“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血人的身旁。

这个女人的眼角还流着泪。

陈卫青瑟瑟发抖，像困在暴风雪中无助的孩童。

他将手指放在王丽的脸上，呆滞的目光里仍藏有一丝侥幸。

意识游荡在数亿细胞当中，王丽的心房已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动，肺与气管不再呼吸。

她的细胞还没有死光，但她这个人，已经……

陈卫青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呼吸了，一种窒息感侵袭他的大脑，他张嘴又闭上，像在喘气，又像是在喊着什么。

眼底血光轰然涌现，两行血泪滑落而出。

妈妈竟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