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天午后,李得福和万书就到了冀州地界。
走不多远,便见前方有两人高举大旗,上书“赤剑门”三字,原来万书姨父收到信件,安排人来迎接。四人又马不停蹄进城,日落时分已赶到赤剑门。
赤剑门坐落于冀州城中心街最繁华地段,仅沿街的墙院就有一里多路程,红光闪闪的“赤剑门”牌匾之下,两头大石狮凶猛而威严,石阶上四名卫兵手握长戟挺拔直立,一望可知这个赤剑门有多富裕,势力有多大。要不是万书在侧,这样的大户人家,李得福看都不敢多看两眼,此时他心中仍颇为紧张。万书看着赤剑门的装饰与白云居全然不同,排场和奢靡尤远远过之,心中也不知为何有些忐忑不安。
不一刻,通报的人领着一队人众迎到门口,两人看时,领头的中年人大约四十岁,面色显得威严富态,身形高大,应该是掌门人黄士章。左手边一位中年妇女虽年近四十,但保养的好,依然显得面容姣好,身材玲珑有致,应是小姨孟芹。右手边还有一个小少年,年岁大约十五,个头与李得福不相上下,脸上似笑非笑,应是公子黄鞠。身后的管家和丫鬟们神情肃穆。
黄士章见着万书,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热情地招呼“小书,我的好外甥女,赶了这么远的的路,累坏了吧。快进屋里坐。”
万书极简便地只叫了一声“姨父姨母”,便没有别的话。她注意到黄士章适才说话时,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眼,似乎有个念头在他眼睛里一闪而过,使她觉得隐隐有些不祥。
李得福也注意到了,因此当黄士章问起他的身份,李得福自称万书的书童。黄士章眼里又闪过一丝怀疑,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万书此时感到有李得福在,她的不祥之感略有减弱,因此听他说是自己的书童,也就默然了。
待黄士章和万书寒暄毕,孟芹和黄鞠才迎上来招呼。孟芹握着万书的两只手,亲切地啧啧称赞道,“小书,小姨上一次见你,你尚在襁褓,没想到十六年不见,你已经长成如此俏丽动人的姑娘,真是老天有眼。你娘泉下有知,也会满足了。”
一句话说得万书悲从中来。
李得福也大吃了一惊,他此时才知万书已丧母。
孟芹一面情意绵绵地抚摸着万书的手臂,眼里闪着泪花,又拉黄鞠过来道,“你平时不是最爱闹的吗,今天怎么见到姐姐远道而来,招呼也不打?”
黄鞠本来看到万书美若天仙,不敢造次,被他娘一激,便大胆地说,“书姐姐,你真漂亮。你就住在我们家别回去了吧。我们家吃的玩的什么都有。保证你会喜欢”逗得大家都笑了。
进入府内,果然视野宽阔,房屋鳞次栉比,雕梁画栋,一条丈许宽的小溪贯穿于花草树木之间,山石、鸟语、花香、虫鸣、飞鱼,应有尽有。李得福又一次震惊了。连万书都暗暗称奇。
黄士章早预备了接风酒席,满满一桌子菜,一些连万书也叫不上名字。李得福的心里只剩下惊叹。然而李得福和万书都很拘谨,一桌子美食也没吃多少。
管家来安排住宿,万书住东都水榭,李得福住凌霄雅苑,万书却要李得福也住到东都水榭。虽男女有别,稍许不便,好在水榭有四间房屋,黄士章也就应允了。客房洗漱用品皆样样考究,还有佣人伺候,两人越加觉得不适。
赤剑门之于李得福,无异于另一个世界,让他知道什么叫富有,什么叫奢靡,什么叫上流世界。
月亮已挂在天边,倒影在东都水榭下平静的池塘里,就像屋角的一盏灯。鸟语虫鸣早已停歇,万书房间里的烛火在微微摇曳。
忽然有人敲门,是孟芹。
万书把她让进屋里。
孟芹说,“小书,适才不便长谈,所以特地来和你拉拉家常。”
孟芹先问她是否住得习惯,又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又说万书性格过于冷僻,是不是打小身边就没有朋友,又问可许了人家,有没有心上人。
万书对孟芹特别感到亲切,一边答,一边眼泪已不知何时盈满眼眶。
原来,万书这十六年的每一天都在压抑和孤独中度过。自她出生,就没有见过母亲,她爹万世闲后来告诉她,她娘难产而死。自记事开始,她爹就一直忙于功业,把她寄养在青云山白云寺里,常常几个月甚至一整年不见人影。后来长到六岁,他爹才逐渐定居在青云山,把万书带在身边照看,后来他爹又开始兴建白云居,依然没有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再后来白云居日益壮大,山上人口日益增多,可都是男丁。这十年来她爹和手下人一直忙于他口中所谓的“大事”。只是安排她住在雕云楼,有小厮照顾生活起居,万世闲只是偶尔来雕云楼看她,或带她下山游玩。后来长大闲得无聊,就让他爹请了先生教她读书写字。也亏她爱好这些风雅之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有涉猎。她身边都是男子,说句体己话的人也没有,又加之她深居简出,身边又无朋友,也就养成了她孤僻冷傲不爱交际的性格。既没有许人家,也没有心上人。
今日这一席话,几乎比她往日一年的话还多。
孟芹道,“真是没想到,你爹害了你娘一生。如此看来又要亲手毁了自己的女儿。”
万书对她娘可谓一无所知,万世闲也从不在万书面前提起。万书每每问起,万世闲都是摇头叹息,说“往后再跟你细说。”避而不谈。
孟芹便把万书母亲的旧事仔细地讲给她听,不曾想竟是一个曲折悲伤的故事。
“二十年前,你爹万世闲还是空明寺一个不起眼的和尚,长相普通,个子矮小,武功平凡,他是个孤儿,从小就被老方丈收留,从小到大从未下过空明山,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而你娘,闺名蔚东,是静灵派掌门人归心师太最得意的弟子,是师父安排传承静灵派衣钵的三师姐,论长相,才华,武功和智谋,在整个武林同辈中都是出类拔萃的。直到你娘奉师父之命,前去空明寺拜访方丈大师,以知会武林各派,归心师太即将传承衣钵归隐之事。那一年你爹二十五岁,你娘正值青春年华,万万没想到,你爹无意中见到你娘,当即动了凡心,发起痴念来,竟不顾自身出家人的身份和空明寺的声誉,苦苦追求你娘。你娘哪里肯依,便匆匆离开空明寺。
“谁也没有料到,你爹当天就从空明寺还俗,一直追到了静灵山。谎称空明方丈有书信捎给师太,那时无人知道他已还俗,因此还以为他真是送信儿来,师太将书信拆开,里面竟是一篇向你娘提亲的文字,正是他自己写的。你娘一听到此,大发雷霆,将你爹打了个半死,那时你爹爹的武功还只学了空明寺的皮毛,全然不是你娘的对手。倘若不是师太怕与空明寺结下梁子,苦苦劝住,又或者若有人知道他已还了俗,你爹恐怕当时已被你娘亲手打死。此事成了当时江湖一大笑话,连同空明寺一起,被耻笑了几月。
“那日你爹爹被几个静灵弟子抬到山下,他竟不走,一心只等见你娘一面。他见了一面又想见第二面,在山下呆了月余,倒也见了三次面。那时追求你娘的俊杰何其之多,你娘只把你爹当作无赖一般看待,直至静灵派传授衣钵仪式前夕,你爹才消失不见。
“仪式当天天甫亮,就有弟子去请示师太仪式是否开始,可谁能料到,师太、你娘和一众静灵弟子竟都沉睡未起,那时通告已下,连仪式礼器都已齐备,只差师太和师姐登台授受宝剑和拂尘,拜先辈,诵门规。然而待众人醒来,吉时已过,谁都没有办法,只得遵祖训,顺延一年,至第二年中方可再授。后来查访,那日竟是你爹在山下水井里下了蒙汗药。自那以后,你娘发誓要取你爹人头,可找了几个月,一点音信也无。直至那年除夕,已是半年过去,才有你爹的踪迹。
“你爹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形象已大变,既长出了头发,眼神举止也不再似和尚那般清虚淡薄,而是有了些江湖气。此番上山,他竟只求送你娘一件衣裳,你娘哪里肯要,拔剑就要杀他。没成想,这次再打斗,你爹竟能接你娘三招。静灵剑法何其厉害,更兼你娘那时的修为已有大师风范,接她三招可不是能轻松应付的,半年之内,你爹武功精进如此,倒是令你娘起了恻隐之心,便把他放了,没有杀他。
“又半年,你娘接掌静灵派的日子又至,这一次静灵派已料到你爹必定又会来捣乱,因此早早地设了提防,可他还是来了。这一回,他又换了花样,他乔装成密山派弟子,以送贺信为名,混上山来。先是规规矩矩地参与典礼,直到大礼将成,他才跳出来说,你娘要胜得了他,方可接替掌门之位,你娘看他装扮是个少年,也就十七八岁,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又听说他是密山派的,密山派善使剑,你爹当时却连剑也没有,因此你娘颇为轻视他。
“谁料你爹虽无剑,却藏了把刀在身上,两人立即动手就打起来,你爹用刀使出密山派的剑法,竟丝毫不差。这一次你爹反而一招就败下阵来。你娘对武学极有悟性,你爹根本不是对手,你娘虽然胜了,却在打斗时被你爹下了毒,那毒色味全无,又是你爹在打斗中暗施诡计,料想是藏在衣袖中,趁轻拂面门之时将毒气引渡到你娘心肺。一战打完,你娘便似虚脱一般,站也站不住,大家才知中了你爹暗算。寻出去时,你爹已溜之大吉了。
“因此这一年你娘又缘登上静灵派掌门之位。追至山下,不见人影,可要是没有解药,你娘便要气绝,因此一干弟子请了几个名医医治,竟连病理属性都理不清头绪,打发走那些大夫,师太正自一筹莫展,却有弟子来报说,山下有个公子自称能治师姐之病,大家将信将疑地迎了他来,来者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仪容装束竟自不俗。
“他将你娘望闻问切一番,果然诊出病因来,说是中了‘东瀛失心散’之毒,此毒不解,半年过后即会使人头脑混乱,精神分裂,轻者忘忽所以,重者狂乱自虐。幸而此公子竟获异人赐予十颗‘朱蒜子’,虽不是‘东瀛失心散’的独门解药,也可除之八九,世间之大,难以寻到独门解药,无奈之下,师太便决定,一边吃着‘朱蒜子’压制毒性,一面遣人去寻独门解药。
“这位公子又说,吃下朱蒜子,需观察几日,若有异常,万不可耽误,因此他日夜守在你娘床前,那时你娘虽动弹困难,然心思正常,两人便由病起聊,聊至天涯海角,数日却增进不少情意。至第八日那公子才说你娘病情已无大碍,又说为稳妥起见,下月中再来一瞧,你娘静养了月余,身体恢复了好些,那公子的话都将被淡忘了,可他竟又自己找上门来,替你娘号了脉,说脉象已稳定,又细语轻声地服侍了好几日才下山去。
“如此这般过了半年,这公子每月来一趟,至这年年末,静灵派上下都认得他了,归心师太也不再对他提防,这一日他照例服侍你娘吃药,你娘那时对他也颇有好感,那公子便突然说道,‘蔚姑娘,您的病可算是好了。’你娘一听他声音,当即惊怒交集,恨不得生剥那公子皮骨!那位公子竟又是你爹假借他人皮囊易容改扮的!
“两人就又打起来,其时你爹爹武功又精进不少,你娘半年武功有所懈怠,毒物使她使不上力,尽管如此,你爹仍被你娘打得半死,他一把扯去面具,露出本来面目,此时他已全无当年和尚修行的半点影子,眼睛里全是对你娘的爱恋,你娘终究气不过,举剑就要杀你爹。你爹也是豁出命去,说他如此做,不过是想每日与你娘相处,又说此生伴你娘左右,虽死无憾,又说了许多痴话,那时静灵派许多弟子在旁,都听得分明,无不动容。
“你娘终于没有下手杀他,却在他胸前划了两剑,你娘伤了他,又问你爹爱她什么,你爹说爱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你娘冷笑两声便要自毁面目,幸而师太眼疾手快,拦了下来。你爹见你娘如此决绝,一股脑求她谅解,却哪里说得动她,最后没奈何,你爹竟把半杯的‘失心散’一口吞了个干净,再求你娘万万不可自残。又说,他此生要么与你娘在一起,要么不能苟活。言毕即下山去了,半年毫无音讯。众人以为他吃了毒药,下山后又自己解了毒,他自知强迫你娘无望,便不再来滋扰。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自吃下失心散,果真得了失心疯,见到女子就说,‘蔚姑娘,我已经死了,你定要珍惜自己,万不可轻生。’这一段故事,江湖人常提起,既有人说你爹无用的,也有人说你娘无情的,后传至你娘耳朵里,她竟动了心,修书一封遣人去送了给你爹,让你爹早日康复,以免坏她名声。据送信的弟子说,你爹读了信,立即拿了一颗解药吃了,你爹半年里把解药就放在身上,竟生生忍着没吃!
“之后江湖太平,你娘也顺利接受了师太衣钵,执掌静灵派。本以为你爹你娘这段孽缘终归化解,谁又能料到,两年后,你爹会把你娘悄悄从静灵山掳走!天下之下,谁能知道你爹把你娘带去了哪里。直到孩儿你降生,我们才知道他二人去了秀洲,那一片可是无人蛮荒之地,也不知你娘受了多少苦。
“你出生之年,小姨曾去过一次秀洲,乃知你爹爹那日潜入你娘房间,趁她不备,点中她穴道,将她掳走后一路往南,你爹害怕静灵派追来,直到了极南才停步。你爹既无媒妁之言,又无拜天地之礼,强行与你娘入了洞房。自你出生、你娘去世以后,我们便没有再南下探望过你,我的儿,也难为你竟出落地比你娘更出色。”
孟芹说罢又哭起来。万书也心中悲喜交加,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满面。
虽然现在万书还不理解爱情的魔力,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但是至少她知道她娘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她爹娘曾经轰轰烈烈的往事。知道了她爹的另一面。
夜已深了,孟芹照顾万书睡下方才离去。李得福在隔壁偷听完故事,也悄悄地睡下。黄鞠也才从房顶悄悄离开。还有一人,在水榭密室之下,偷听了整个谈话,他是赤剑门的老管家程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