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僧垣的验查结果印证了宇文邕对整桩事件的猜料:年仅十岁的宇文员每天进献给皇后的羊乳中确实掺入了微量的水银。
震怒过后的宇文邕心里明白:他绕了这么多年的一道坎这回算是绕不过去了。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立即传诏宇文员入宫,当面问问他,对在羊乳中掺入水银暗算皇后一事知不知情,而是成全李娥姿的心意,以有失妇德这么一个笼统的罪名将她打入冷宫,幽闭了起来。
接着,他便以照料尚在病中的皇后为名,从延寿殿挪到了锦去宫来住。
在确认这些举动并未引起宇文护的疑心之后,宇文邕才开始沉下心来专门考虑一件事:如何才能扳倒宇文护,消除身边这个最大的威胁?
自古以来,皇帝和权臣之间就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存在着你死我活的争斗,对此,宇文邕不是不清楚。他之所以迟迟未下定扳倒宇文护,从他手中夺回权力的决心,原因主要在于:经过近十年来的相处、观察,宇文邕基本可以认定,大兄宇文护的确如母亲叱奴太后所说的那样,没有做皇帝的野心。再有就间,宇文护的年纪要比他大三十多岁。
尽管三哥宇文觉、大哥宇文毓先后都死在了宇文护手下,可宇文邕坚持认为,只要自己足够隐忍容让,不像大哥、三哥那样急于从宇文护手中夺回权力,对父亲怀有一颗忠心的宇文护就决不至于对自己下手,总能等到他主动交还权力的那一天。
在长达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宇文邕之所以会坚持用这种近乎天真的想法来麻痹自己,始终绕来绕去地不愿下定与宇文护为敌的决心,其实归根结底,来源于他和宇文护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
且不说十几万的相府十二军只听从宇文护一人的将令行事,单单是与长安宫咫尺之遥的中外府里,就驻扎有与宫廷禁军人数不相上下的精锐府军,不分昼夜地保护着宇文护,并且,即连新近交还由他掌握的所谓天子六军,也都被宇文护的子侄亲信牢牢把控着,很难保证会不会听命于他。
在这种形势下,宇文邕又能做些什么呢?
但这一回,宇文护不仅强势介入他的家事,更有甚者,是以一种近乎公开的方式意图挑起他妻儿之间的相互仇怨、争斗,如此险恶阴狠的用心,肆无忌惮的行事,已令宇文邕感到被逼进了死角,再不殊死一博,奋力反击,不要说君皇应有的威仪,即连普通人最起码应有的尊严都要遭到随意的践踏了。
早知如此,或许当初自己真的应该采纳王轨的建言,趁宇文护率军东征之际发动兵变,强行夺回权力吧。宇文邕首先想到了数年前劝自己起事倒护的亲信王轨,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悔意。
如今,除了被发落去戍边的王轨以外,能够为自己所用的心腹只有宇文孝伯、王谊等屈指可数的几位,也许还有一个心术不正的同胞兄弟宇文直,单凭这几个人如何能够扳倒权势熏天、护从如云的宇文护呢?
宇文邕在锦云宫里接连苦思了两天,也没能想出一个稍具可行性的办法来,不免有些沮丧。
这一天,小内史王谊照例给宇文邕送来了披阅的奏章。宇文邕在检阅一份中外府进呈的拟起复官员名册中不经意地瞥见了常山公于翼的名字,便问王谊道:“朕记得,两年前燕公薨逝之后,不是曾有诏,命常山公不必留京守孝,待燕公百日丧期届满便夺情起复的吗?这名册上怎么会有他的名字?”
“当时诏命下达后,常山公是上了请辞奏章的,因陛下时在秦州主持防治牛疫,是由晋公做主,改委常山公为太常寺少卿一职,以成全其在京尽孝的。如今燕公三年丧期将满,中外府拟放常山公外任,也属循例而为(于谨死后,其燕国公爵位由长子于实继承,按当时惯例,于翼不宜再做京官,须放外任)。”王谊记性甚好,娓娓答道。
宇文邕又扫了一眼那份名册,见于翼拟任的是随州刺史一职,遂对王谊吩咐道:“随州地接陈境,最易引致纷争,你去传常山公来锦云宫,朕有些话要嘱咐他。”
因皇帝从无在皇后寝宫接见外臣的先例,王谊虽对宇文邕要在锦云宫传见于翼感到意外,却也没敢提出异议,答应一声便去了。
于翼这两年虽挂了个太常少卿的京职,实则是居家守孝,平时很少出门走动,今日忽然被招入宫觐见,不免有些惴惴,,待随着王谊来到锦云宫,心中更觉讶异,一见了宇文邕的面就躬身施礼道:“臣有孝在身,得蒙圣上招见,已殊觉不妥,倘若因此冲撞了娘娘,岂不都是臣的罪过?因此,臣斗胆请圣上移驾文安殿,容臣详陈治州方略。”
“哎,常山公于朕有拥立之恩,自非外人,这锦云宫如何来不得?”宇文邕笑呵呵地起身,双手扶起于翼,将他让至上座坐下,随口吩咐王谊再去传另一名拟放外任的官员到此觐见,打发他离开了。
于翼不想宇文邕一开口就提及多年前的往事,正欲起身谦辞,忽见宇文邕敛容冲自己深深一揖,正色请求道:“朕不欲做汉献、曹元,请常山公教朕。”
于翼陡然变色,急忙起身跪伏于地,口称:“圣上何出此言哪?切莫折煞了微臣!”
宇文邕俯身跪坐在于翼身前,双目含泪地责问道:“世事昭昭,先生却故作昏昏之态,是欲弃朕于虎口不顾吗?”
“微臣不敢!”于翼叩首说道,“只是,臣恐仓猝间思虑不周,贻误了陛下的大事。如陛下信得过臣,能否宽限三两日,且容臣为陛下谋之。”
“太后时常对朕提及,那日若非常山公秉忠直言,当众宣谕先帝的遗诏,我母子二人今日还不知身在何处。因此,朕才不避斧钺,剖肝沥胆,托先生以生死之事,望先生慎之、思之,不负朕躬。”
于翼被宇文邕一番话说得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一句推辞、拒绝的话,只得诺诺连声,告辞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