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狄奥尼斯河的水位依旧没有降下,桥面还没有露出来。月亮像是掀开丛林枝叶的猎人,在枝叶的簇拥下于空中探出它的秃顶。光亮有些刺眼,照得这片空地一抹抹银白。那银白,和眼前此时正在熟睡的公主殿下的银发浑然一体。倒不如说,银白的月光给公主殿下的头发增添了顺滑的光泽。头发有些脏污,汉克斯白天就特别注意到这一点。他下定决心,等过了这条迅猛的河,他要找一条小溪给殿下洁身。倒不是有什么下流和乘人之危的想法,而是殿下本身就爱美,就一直这么浑身脏兮兮的也有损堂堂一国公主的风范。再说,在森林里穿行,别的什么都没有舒适的身体重要。他感同身受,时刻保持身体的舒适给自己深入北冰原腹地捕猎的精神状态带来了长足的改善,这让他时刻保持专注,在行动力和判断力上更上一层楼。
殿下躺在一片异常大的芭蕉树叶上,那树叶是汉克斯在一颗老年芭蕉树上找到的。她躬身把修长而精致的双腿就着裙子弯曲到胸口不远,双手蜷缩在一起,指背轻抵嘴唇,闭眼熟睡。大概是没再做噩梦,刚刚还皱着的眉头舒缓了许多。
殿下肩膀盖着汉克斯的外套,身体的一半埋入外套的暖和之中,在这稍显冷寂的夜里不至于着凉。
殿下的靴子,是一双新换的白色高筒淑女靴。殿下说这是盖伊的家主给她换上的一双新鞋。就算汉克斯不太懂也能看得出来,那一定是由上等的牛皮和白色染料精制而成的。初次见到,当光线扫过这双漂亮的皮靴时,还能看出表面雕刻的比纯白要灰上那么一点的白茶花,朵朵精致的白茶花层叠嵌在鞋皮面,错落有致,正是殿下此刻身处于丛林之中的形象。不过到了如今,这鞋已然被连日行走溅起泥土沾染,本就不适合用于长途跋涉的亮丽皮革已经因为弯折而布满了褶皱。
就像多数少女一样,殿下对精致漂亮的东西当然爱不释手,可眼下她并没有选择顾及自己的那份心情。汉克斯很清楚,自己的伤口给殿下带来的震撼程度不亚于布克沃山谷里的人间地狱。她并没有在山谷里哭出来,那可能是出于对自身信念的坚持——她打算作为一个摩尔的公主,作为一个打算结束这两百年战争的关键人物去努力承受这一切。可当她发现汉克斯身上的那道伤口时,兴许是这些天的相识让她对汉克斯有了某种特别的关切,所以顿时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悲怆,所以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再看看她的脸蛋,因为月光而显得嫩白发亮的脸蛋,在熟睡状态下,与哭泣时的楚楚动人不同,就像沉睡在花苞里的花蕊,又像月光下群群摇曳的如水般柔顺的草原。汉克斯的心因此再次悸动了一下。肮脏此时已藏不住这份美,汉克斯知道,普天之下,这份美拥有无差别的感染力,不管身份,不管年龄,不管性别,不管认同。不管价值,不管目的,不管罪状,不管欲望。这份感染力,也许正是两国的许多人所希望的,也许正是两国不希望的许多人所无法找借口忽略的。
“殿下,”汉克斯轻轻地说,“假如大家都能像我这样坐下来好好看看你,假如大家都能平静地去思考一下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纷争了。”
他说话如此之轻,殿下似乎是听到了,微微动了动身子。汉克斯抓紧自己的上臂,神经一紧。过了一会儿,确定只是巧合,并非殿下听到了自己无端的喃语,汉克斯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松一口气,只是觉得,若是让殿下听到了,不免会徒添一笔悲伤。
我对殿下你并不了解,这一点我还是不够资格在你面前说些什么富丽堂皇的话,我也不够自信。殿下的过去,殿下的亲人——国王陛下还有可能的兄弟姐妹——殿下遇到过的人,殿下知道且信仰过的人,这些我一点都不了解。还有殿下您和莱格奥斯之间的那份信任,那份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无比确信那一定可以被称之为必然的信任。我想,没有哪个人会怀疑那份信任,否则莱格奥斯不会冒着如此大的危险前往白银城,否则,殿下也不会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决定孤身一人漂泊到萨鲁芬,从极北到极南,与我母亲正好相反。母亲虽然并没有确切对我说过她在决定前往摩尔时下过多大的决心,但我知道,从她脸上如海水冲刷之下的滩涂那般满是历史痕迹的皱纹上可以看到她曾经所经历过的抉择。那绝非一个轻易相信别人的人所能承受的。
殿下选择嫁给萨鲁芬,想必一定做过了抉择。殿下你相信莱格奥斯,就如同母亲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一样。
所以我相信你,殿下。
汉克斯在心里说,没有真的说出口来。这仅仅是自己想说的话之中的一小段,可就算是一小段,也许直到最后离别的时候他都不会有任何机会对殿下说出口。
殿下动了动身,眉头再次皱了起来。或许又做噩梦了。汉克斯轻叹了口气,忽觉身体有点发冷。他瞅了一眼狄奥尼斯河。按照眼前的形势,这河一时半会也不能降下去。他也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小睡一会儿了。就一会儿。他站起来,悄悄走到篝火旁。
就在他打算坐下让身体烤烤火时,殿下忽然念了一声:
“莱格奥斯。”
汉克斯迟滞了,身体在月光下变得僵硬。过了片刻,他回过神来,继续自己的动作,坐了下来。
篝火的灰烬扑到他脸上。鼻子和眼睛均有点酸痛。汉克斯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子。眼泪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处迎着风挥发,丝凉。看着湿湿的关节一步步变干,汉克斯陷入恍惚之中。
莱格奥斯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汉克斯从未对莱格奥斯如此在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