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心之城的传说，是一个小女孩离开家的故事，受着众人的非议而背井离乡的故事，放弃继承家业，放弃亲情，放弃安逸，她朝着危险而去。

可这和沁心之城有何关系？沁心之城之所以为沁心之城，到底为何？汉克斯不明白。

不仅如此，传说里女孩的哥哥上了战场，死在战场，这和瑞秋的哥哥简直如出一辙，不，该说是瑞秋哥哥的经历与传说如出一辙。可当然了，在这个世上因战争而兄妹之间生死相隔的例子数不胜数，不必为这点相似而以为彼此之间产生了什么联系，也许是有着什么更为重要的却不可见的联系在里面。

“可悲的传说是不是？汉克斯。”瑞秋问。

“可不可悲……我不清楚。”

“不清楚？不觉得可悲么？”

汉克斯摇摇头，像是摇给空气看，他重复：“不清楚。”

“可是，卑多硫斯……沁心之城的人们感到可悲，当然并非为哥哥战死沙场感到可悲，而是为这里面的更为重要的诱因。”

“更为重要的诱因？”

“嗯，”瑞秋用手拍了拍水面，轻轻呼出一口气，汉克斯想象着她的身影和她的动作，脸有些微红，他觉得是自己第一次长时间泡温泉的缘故。

“汉克斯大概知道我哥哥的事？”

“嗯，瑞秋你的父亲告诉我了，只知道他在战场上牺牲了。”

“那对兄妹，同我和哥哥一样，从小在这座卑多硫斯长大，也是从小泡卑多硫斯的温泉长大的。卑多硫斯的温泉滋养他们，卑多硫斯的水让他们在和平中成长。男孩很温顺，却有个大胆的梦想，他想要周游各地，他想把卑多硫斯的温泉介绍给世界上的所有人，想把卑多硫斯的温暖与和平带给全世界。只是这宏大但羞于启齿的理想并非他温顺的性格能承受的，他可以说出来，但没人会相信他会这么干，也没人会相信这能成。他要继承家业，因为不能不继承，但相比继承家业，把卑多硫斯带给世界更重要，而他性格温顺不懂拒绝，他做不到背叛父母，做不到让任何人伤心，所以女孩帮他说，帮他实现，因为她完全不需要像她哥哥那样不得不继承家业。”

瑞秋顿了顿，汉克斯觉得她在抬头看天。温泉偶尔有人上，人在逐渐变得稀少。

“女孩并非生来就是调皮的，只是她太爱她哥哥了，她知道哥哥做不到这一切，唯有自己帮他实现这个善良温柔的愿望才能让哥哥摆脱内心的孤苦伶仃。”

“直到战争来临，温顺的哥哥终究还是被抓去当了兵，去杀那些如果没有战争就与他一辈子毫无瓜葛的异邦人，去杀那些如果没有战争就可能被她妹妹感化，由她妹妹而得知卑多硫斯，最后前往卑多硫斯的异邦人。”

瑞秋再次停顿，这一次，汉克斯觉得她没看任何东西，他能感觉得到背后与他相隔一堵薄薄木墙的女孩荡漾出来的伤感。

“哥哥是自杀的，妹妹坚信地告诉村里人，”瑞秋似乎有些哽咽，“哥哥是自杀的。”

哥哥是自杀的。汉克斯的心里响起一个声音。

“谁都不相信妹妹看似疯了的发言，看她神情激动，看她执迷不悟，卑多硫斯的村民吼她快哀悼起来，快继承哥哥的遗愿，他们说哥哥的遗愿就是继承家业。但妹妹说哥哥的遗愿是把卑多硫斯介绍给全世界，让卑多硫斯的和平之泉浸润全世界人的心。谁都不相信她，谁都以为她疯了。随后没过多久她就离家出走，临走时留下一幅张贴在卑多硫斯门口的告示，她说卑多硫斯的和平不能只存在于卑多硫斯，她要从这里开始，一路向北走，向每一座村庄宣扬沁心之城的和平，要么直到走不动为止，要么直到世界的尽头。”

瑞秋的故事似乎讲完了，她沉默了很久，以至于汉克斯差点以为她已经悄悄离开了。

“瑞秋，如果她真的走到了世界的尽头，那会是哪里？”汉克斯问。

如果真的走到世界的尽头……

“那一定就是摩尔的北冰原。”瑞秋说。

“为何是北冰原？”

“因为如果她一路往北要走到世界的尽头，那就必须经过北冰原，而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仅仅只到北冰原为止而已。”

如果她真的走到了北冰原，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她会怎么做？”汉克斯追问。

“我想她大概会住在北冰原，结婚生子，大概会赎罪，给自己的哥哥赎罪。”

住在北冰原，结婚生子。一个声音再次从汉克斯心底里响起。

“为什么是赎罪？”他问。

“因为她会后悔当初为何没有阻止哥哥前去参加战争，她会后悔为何不努力让哥哥战胜自己，让哥哥自己踏上他本该踏上的路。”

“那个本该踏上的路是什么？”汉克斯插问。

可瑞秋没有回答，只听她继续说：“不仅仅如此，汉克斯，”瑞秋的头似乎磕在了木墙上，汉克斯可以感觉到她正面对自己的背部。汉克斯也转过身，对着木墙。

“不仅仅如此，汉克斯，如果真的让她走到世界的尽头，如果真的，那她一定已经历尽过千辛万苦，一定尝遍了人间冷暖，一定会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对不对？如果人心哪怕稍微有点不带偏见的理解，她恐怕才能没有遗憾地到达北冰原，对不对？”

“如果那一天她不选择踏上旅程，如果那一天她选择继承家业，她可以继续维持那份小小的幸福的和平，而不用去理会那个纷繁复杂，充满暴力的，能把血肉理所当然地披在围裙上的世界，对不对？”

汉克斯没回答她，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传来瑞秋转过身的声音。汉克斯目不转睛盯着木墙，木墙虽然映射不出什么景象，汉克斯却能从中看到背后那座房子淡淡的影子，看到房子里艾莉欧特公主殿下的平躺的模糊身影。

“所以你问我一路上长见识么？你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对吗？对抗这种屈服，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汉克斯问。

“嗯，我想问说的就是这个。”

“没人能逃得过这一切，不管是谁。”汉克斯说，“也许你一早就看出来了吧？”

“嗯，当我听到时，我就知道了，因而我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瑞秋说。

“那瑞秋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留在这里吗？”

“我打算留在这，留在这座之所以被称为沁心之城的卑多硫斯。”

“我知道了，谢谢你。”汉克斯灿烂一笑，虽然知道瑞秋看不到，却依旧笑的如此灿烂。

瑞秋说她泡好了，要起身，于是道了别，默默走开了。

瑞秋离开后，汉克斯转身看向房子，淡淡的烛光在房里闪烁。

“可我不打算留在这里，”汉克斯坚定地说，“我想去见证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