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突然遭遇飞来横祸,不久前,左相张九龄还提醒过自己,要提防李林甫和宇文融背后搞事,自己还没当回事,觉得张九龄太过小心谨慎了,那两个跳梁小丑能掀起啥风浪。结果今日自己坐在家中,就被金吾军统领杜鸿渐率金吾军包围闯入,杜鸿渐倒是挺客气,彬彬有礼地对张说说圣人口谕,要查他贪赃枉法等罪,客客气气地把他带到尚书省。
张说被带到尚书省一看,御史大夫崔隐甫、吏部尚书李林甫、刑部尚书裴耀卿以及大理寺卿徐峤冷冷地坐在那里,竟然没有自己的座位。平时这些人除了崔隐甫之外对自己都恭恭敬敬的,今日却都判若两人似的,心里不禁有气,站在那里怒目圆睁,一言不发。
崔隐甫先发话了:“圣人口谕,着令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共查张说贪赃枉法、收贿卖权、私藏术士行不端祈祷等事。”
张说心里一惊,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哪个小人在圣人面前诬告本相?本相何罪之有?”
崔隐甫说:“是本官、户部尚书宇文融与吏部尚书李林甫联名弹劾你。罪状如下:其一,纵容属下张观、范尧臣依仗权势,诈假纳贿;擅自给太原九姓羊钱一千万。其二,私藏江湖术士王庆则妄自占卜吉凶,夜间祈祷,行不轨之事。其三,招引僧人道岸刺探时事,蛊惑人心。”
张说闻听,恼羞成怒,脸立即红了起来,大声争辩说:“夸大歪曲事实!张观、范尧臣所为之事,本相并不知晓。王庆则与道岸确是我友,经常出入相府中,但并无不轨之事。本相要面见圣人,呈述冤情。”
李林甫眯着眼睛冷冷笑道:“张大人,铁证如山,张观、范爻臣、王庆则、道岸均已缉拿归案,押在大理寺审讯。我们会慢慢审问,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的,到时候他们与您当庭对证吧。”
张说脸色一变,仔细想了想,心中开始有点发慌,口气也软了不少:“这是宇文融夸大和捏造事实,陷害本相,望四位大人明察。”
不表崔、李、裴等人如何审问张说及有关人等。第二日左宰相张九龄闻听张说被审,心中吃惊,张说与他有师生之谊,两人都是饱学之士,惺惺相惜,平时在朝廷政务上也配合甚佳。于是急忙来到紫宸殿见玄宗,为张说求情:
“张说大人为相以来,鞠躬尽瘁,朝乾夕惕,悉心署理朝政,整顿没落之兵制,助圣人泰山封禅。虽有骄傲自大、用人失察的过失,但这些相比于他的功绩是微不足道的。即便是御史台列出的罪状也是可大可小的,还望圣人明察。”
玄宗听张九龄一说,仔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张说的确为朝廷做了很多事情,之前让崔隐甫他们直接拿下张说是有些鲁莽了,毕竟张说并未犯有重罪,而且也知道张说平时因性高气傲得罪过不少人,不排除宇文融他们有意夸大其词。
不过玄宗毕竟是一国之君,自命非凡,哪里好意思立即否定自己之前做的决定。于是对张九龄说:“张说的为人,朕自然清楚,爱卿莫急,朕只是让崔隐甫他们在尚书省而不是大理寺审问,因此不必担心张说受苦,让他们审几日再看吧。”张九龄心想,圣人深居皇宫,哪里知道下面人审人的厉害,甭管你在哪里受审,哪有不受苦的,但见圣人已经被自己说软了心,再多说什么也无多大益处,只好自觉告退了。
又过了两日,天空晴朗,彩云满天,难得的是还有阵阵凉风吹来,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好天气。这天是礼部定下的玄宗在勤政务本楼召见外邦使臣的日子,天竺国王子刹利、新罗*王子金乔觉、吐蕃将军乞力徐、日本大使仲满作为本国使臣已在四方馆等候多日,这天早早地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来到勤政务本楼前广场。
勤政务本楼,简称勤政楼,紧贴着兴庆皇宫南墙而建,是玄宗皇帝为激励自己勤政、亲民而下令修建的,因此取名为勤政务本楼,此楼相当于兴庆宫的正殿,凡改元、科举、大赦等重大典礼均在勤政务本楼前大广场举行。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八月初五千秋节,玄宗都会登临此楼向群臣百姓致意,全城同欢。
勤政楼下,四国使者、礼部官员及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大约等候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只听勤政务本楼上有人喊了一声:
“圣人驾到!”
顷刻间城楼上人头多了起来,黄罗伞盖下唐玄宗皇冕衮服,面带微笑地初献在楼上正中位置,两边簇拥着文武重臣。
四国使臣及众人仰望看见玄宗出现,均叩首拜见,山呼万岁。
“中天竺国王子刹利拜见大唐皇帝圣人!”
“吐蕃国使臣、威武将军乞力徐拜见大唐皇帝圣人!”
“新罗国王子金乔觉拜见大唐皇帝圣人!”
“日本国使臣仲满拜见大唐皇帝圣人!”
四国使臣依次自我介绍。
“免礼。”玄宗笑容可掬地冲楼下摆摆手。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一位穿着天竺服饰的年轻人首先走上前一步,此人是天竺国王子刹利,只听他奏说:“大唐皇帝圣人,我奉父王之名携礼觐见,特献上会说话的五色鹦鹉一只、天竺战象一头、天竺名贵药材一批,请大唐皇帝笑纳。天竺近来屡遭大食军侵扰,北部国土多有沦丧,我王恳请大唐皇帝圣人发兵相助。”
玄宗道:“天竺王子远道而来,辛苦了。赐卿锦袍、金革带、佩刀。关于发兵相助之事,朕会交兵部商议,让他们拿出方略。”
刹利称谢后退在一旁。
吐蕃使臣乞力徐乃是吐蕃著名武将,虎目虬髯,行走带风,走上前一步大声奏道:“吐蕃国威武将军乞力徐奉我国大赞普*之命拜见大唐皇帝圣人,想当年,大唐金城公主与吐蕃赞普喜结连理,大唐与吐蕃遂结成甥舅之好*。末将此次奉赞普与公主之命求取《诗经》、《春秋》、《礼记》、《诸子》经典,恳请大唐皇帝圣人赐予。”
玄宗听罢,有点犹豫,问左右:“卿等以为如何?”
李林甫低声说:“吐蕃人反复无常,与我国时战时和,如果把这些经典给他们,使得他们学会了用兵韬略,会变得更加狡诈,于我不利啊。”
张九龄反驳道:“吐蕃开化未久,愚昧顽固,正需要赐给这些诗书经典,让他们受到教化。李大人只看到书籍之中的权略狡诈,却没有看到忠信礼义。”
李林甫脸一红,只好说:“左相大人思虑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
玄宗点点头,对楼下乞力徐说道:“吐蕃诚心诚意求取我中土经典,其心甚嘉。朕即命礼部准备这些典籍赐与尔国,助吐蕃国泰民安,与大唐永修和好。”说罢,也令赐给乞力徐锦袍金带等物。
乞力徐谢恩退至一旁后,一位高大僧人走上前来,玄宗见此人身披袈裟,相貌奇特,顶骨高耸,但目光中透出慈善安详的神态。更奇的是,身边竟有一只白毛犬如影相随。只听他奏说:“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地藏比丘,俗家名金乔觉,出家前俗身乃是新罗王室成员,因仰慕大唐之高深佛法,特意西渡求学,我王听闻贫僧要再次来大唐,特命贫僧为使,拜见大唐皇帝圣人,献上新罗药参一批。”
玄宗好奇地问:“卿贵为新罗王室,为何剃度出家?”
“世上儒家六经、道家三清法术之内,只有佛门第一义与我心相合。因此贫僧一心向佛,别无他念。”金乔觉不卑不亢地回道。
玄宗心中赞叹,又瞥见金乔觉身旁的那只白毛犬,又来了兴趣:“法师身边那只白犬甚为奇特,看起来极通人性,对法师忠诚无比。”
“此犬名为谛听,乃是神犬,自新罗至大唐,一直陪伴在贫僧身旁,数次帮助贫僧脱离险境。”金乔觉爱怜地低头看着那只叫“谛听”的白犬回答
玄宗颇为感动,对金乔觉说:“法师一心向佛,不远千里来我国求学,令人敬重。长安的集贤院里有不少佛门典籍,法师这些日子可自由出入那里,研习佛门经典。”
“阿弥陀佛,谢大唐皇帝圣人。”金乔觉行了个佛礼后也自觉地退至一旁。
最后走上前的是一位个子矮小之人,身着日本服饰,态度谦恭,低头奏道:“日本国使臣仲满拜见大唐皇帝圣人,我家宗主久慕中土文化,多年以来屡次派我国有识之士到大唐虚心学习。此次微臣奉命来到长安,愿皇帝圣人能收留我在朝中,学习诗书礼仪,以便回国后教化我日本子民。”
玄宗满意地笑道:“甚好,朕就任命你为翰林院左补阙*,留在我大唐朝中为官。朕再赐你一个名字,就叫晁衡吧。”
“谢皇帝圣人赐名,晁衡领旨!”仲满非常高兴的说。
玄宗召见完四国使臣后,便离开勤政务本楼,思量着该携武惠妃去骊山温泉宫避暑了,忽然想起张说的事情还未了结,问高力士道:“力士,有没御史台那边报上审理张说的奏折?”
高力士赶紧回说:“圣人,老奴方才恰好查过,还没有呢。”
玄宗想了想说:“朕这两日就要去骊山了,这事走之前还放不下心。这样,力士你去尚书省走一趟,看看他们审案子审的咋样。”
“遵旨。”
高力士奉旨匆匆来到尚书省,门前侍卫见着赶紧迎了过来行礼,力士问:“张说的案子是在这里面审吗?”
侍卫回答:“回高将军,是在这审,不过这会儿几位主审大人都不在,所以把张说拘押在旁边那个屋子。”说着用手指着旁边角落处的一个偏房。
“什么!拘押?”高力士吃惊地瞪了侍卫一眼,那侍卫吓得一缩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将军太监,赶紧退到一边大气不敢出。
高力士径自走到偏房前,推开门一看,吃了一惊。屋子像个杂物房,里面简陋杂乱,污秽不堪,只见张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坐在地上的草席上,旁边放着两个瓦钵,一个装的一些粗米饭,另外一个装的腌菜,张说正低头吃着呢。
见高力士进门,张说急忙放下碗筷站了起来,惊讶地问:“高将军怎么来了?”
高力士皱了皱眉,不觉生出一份怜悯之心,想这张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经多么风光,谁想到今日落得这般地步。关心地问:“张大人怎么这般模样?圣人有意让在尚书省审问您,就是想让大人少受点苦的。难不成那三位主审大人虐待您了吗?”
张说叹了口气,对高力士说:“他们三位虽然在审讯中多有责难,但倒没有苛待我,是下官自知做了一些糊涂事,虽不至罪,但愧对圣人,因此自罚思过。”
高力士听了半信半疑,怀疑张说因害怕打击报复而不敢说出实情,于是安慰了张说几句,最后说:“圣人很挂念您,特意命老奴来看看。”
张说听闻此言,不禁放声大哭了起来,半晌才哽咽说:“谢圣人挂念,张说愧对圣人,张说有罪愿意受罚,自请辞去首辅宰相之职。”
高力士一向很敬重张说,佩服他不仅是文坛宗师,也有治国之才,虽说他目空一切,恃才傲物,但对自己始终是恭恭敬敬的,于是打定主意要帮他说说话。
走出尚书省,高力士回到紫宸殿玄宗那把见张说坐草席,吃粗米腌菜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番,最后说道:“张说大人往日对圣人一向忠心耿耿,圣人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做过侍读,而且对国家有不少贡献。老奴实不忍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玄宗听了心中不忍,也有些动情,沉吟半晌,叹道:“罢了,你去尚书省传朕口谕,此案事实已经清楚,不用再审下去了。张说有罪,念其曾有功于国家,免去首辅宰相及中书令之职,以后就在集贤院专修国史。张观、范尧臣、王庆则、道岸四人一律杖杀,其他与此案有牵连人等由崔隐甫他们量刑定罪。”
就这样,一代文宗、朝廷首辅宰相张说被罢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