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大唐的东都。
玄宗皇帝曾说过:“帝业初起,崤函乃金汤之地;天下大定,河雒为会同之府。”“三秦九雒,咸曰帝京,五载一巡,时惟邦典。”因此这位盛唐君主经常有事没事就会来往于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文武大臣们自然也纷纷携家带口跟着来往洛阳理政和生活,东西两京都建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皇宫、三省六部衙门以及文武群臣官邸,这种情形在玄宗朝已经司空见惯。
玄宗从青海返回后便带着群臣移驾到洛阳,休闲玩乐了一些日子后,由于一直惦记着一件大事,于是他这日便在洛阳乾元殿召集朝会。
文武群臣聚齐后,高力士引着玄宗来到乾元殿。
自从青海回来后,玄宗的心情一直不错,坐在龙床上看了看群臣,笑着说:“诸位爱卿,这些日子过得可爽快?”
众臣见玄宗心情如此之好,纷纷哈哈大笑。
李林甫陪着笑说道:“托圣人洪福,臣等在洛阳过得很舒服。”
玄宗开心的说:“众卿有何本奏?乘早奏来。”
张九龄走了出来,把中书省积攒的几件朝廷公务请示玄宗,玄宗裁定完后,又有六部几个官员呈上一些地方来的奏折。
玄宗一一耐心地御批完,见众臣再没有事情要奏了,便开口说:“各位爱卿,如今我大唐国势如日中天,威加四海。想当年太宗皇帝时李靖破突厥,侯君集灭高昌,苏定方开西域,李勣平辽东,由此开创我大唐盛世。朕虽不敢自比于先皇,但理应尽心效仿再续辉煌。因此朕欲命安西、朔方、河西、陇右、范阳、剑南各边塞节度使,要他们整军备战,积极进取。朕有四大方略:一是在辽东彻底征服奚和契丹,然后荡平室韦、靺鞨两大蛮夷部落,使我大唐国土东北直抵大海;二是在北方扫灭突厥,镇抚回纥、葛逻禄、拔悉密等部族;三是在西方夺回全部青海之地,攻进吐蕃,扫灭逻些城;四是在西北跨越葱岭光复撒马尔罕,赶走大食人,降服乌浒河和药杀水之间的西域诸国。”
说到这,玄宗停顿了一会,双眼放光盯着众人问: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文武众臣闻听此言,一个个无不惊讶万分,这位盛世皇帝的雄才大略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如果真的能企及玄宗筹划的这个宏伟蓝图,那么大唐的国土将远远超过中国史上以往任何一个时代,包括强大的汉朝全代以及全盛的太宗皇帝末期至高宗皇帝初期。
乾元殿上当时好一阵窃窃私语,大家交头接耳纷纷小声嘀咕着,谁也没敢首先站出来说话。最终还是首相张九龄打破了沉寂,他走出来谏道:
“圣人,自古仁主治天下向来慎动刀兵,穷兵黩武者往往鲜克有终。如今大唐国泰民安,海内臣服,疆域国土也几近全盛时期,万不可擅起战端,致使劳民丧财。应该持续休生养息,保民育人,省刑罚,薄征徭,扶持农桑,革新吏治,选贤择能,以德才兼备之士为地方官吏,以王道替代霸道,方能造就盛世大唐的长治久安。”
玄宗听着张九龄的谏言,满腔热血一下凉了下来,脸色黑黑的没有说话,眼睛看着一旁的王忠嗣。
王忠嗣见状,略微思索片刻也走出班列说:“圣人,臣基本同意张首相所言,不过北方突厥是我心腹大患,历来扰乱我朝,近期据说突厥朝局不稳,内乱频生,臣正密切关注,时机成熟,臣即请旨率部出击,一举荡平之。但东北、西北及西方目前均处安宁之态势,臣也建议不宜用兵。即使能在这些地方用兵暂时获胜,但长久来说臣估计也是难于守住胜果。”
玄宗听了,仍然觉得不满意,想不通王忠嗣怎么也不支持自己的宏伟蓝图?又把眼光扫向李林甫。
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林甫当即不假思索走了出来,对张九龄和王忠嗣说:“首相和大将军虽然言之有理,但你们忘了如今我大唐之盛,已超先朝。又刚在东北征服奚和契丹、在西北大破大食和吐蕃、在西方再次重挫吐蕃。如此辉煌战绩,军威之壮足可媲美太宗皇帝之时。此时不抓住时机乘胜而为,更待何时?切莫坐失良机使以后空叹息。”
李林甫话音刚落,兵部侍郎董延光也赶紧走了出来,附和说:“微臣附议李大人,况且圣人已经授予各边境节度使自行募兵之权,目前可谓兵精粮足。此时不建功立业,岂不贻笑后世?”
裴耀卿正想出班说话反驳董延光,却见玄宗哈哈大笑道:“左相和董侍郎之言,正合朕意。朕意已决,诸卿勿再多言。”
“不过,可以叮嘱各位边将用兵大事应循序渐进,顺势而为。”玄宗又补充了一句。
张九龄和裴耀卿对望了一眼,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高力士喊了一嗓子:“退朝!”
两人无可奈何,只能悻悻作罢,随着众位大臣往外走去。
走出乾元殿,张九龄长叹一口气,对裴耀卿、严挺之说:“圣人这般好大喜功,边塞将领必然争相效尤,以战邀功。这战事一开,百姓遭殃、国库靡费,国家安宁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严挺之说:“首相大人说的没错,国家近三十年的安宁来之不易。如今圣人要在东北、北方、西北、西方、西南同开战事,除了北方突厥是我心腹大患,须得用兵外,其它各地均无必要用兵,西北的葱岭以西,我军向来鞭长莫及,难以镇抚;西方吐蕃,高原之地,气瘴地贫,且不说深入彼地作战有几成胜算,即便取之又有何用?这些地方即使能取得一时之胜利,也难以长久守成。”
裴耀卿也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但圣人圣意已决,不可违逆。我等只有努力尽人臣之道了。”
三人默然的继续往前走,张九龄忽然想起一事,对裴耀卿说:“焕之*,前几日工部尚书陆象先大人在洛阳仙逝,我等因忙于朝政事务,一直未能前往吊孝。但陆大人乃忠良之臣,实在应该前去吊祭,这些日子政务仍然繁多,不如就有劳你代表我俩前去陆府吊祭?”
裴耀卿说:“好,我明日便去陆府。”
张九龄说:“我在中书省值班,一干事宜我先处理,等你吊祭回来后我们再通气。”裴耀卿点头答应。
陆象先乃是睿宗、玄宗两朝名臣,曾经出任过宰相,倾力保护玄宗皇帝免遭太平公主的暗算,历任朝廷多个要职。玄宗从长安来到洛阳不久,陆象先就因病去世,朝野上下纷纷哀悼。陆府设置的灵堂这些日子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但最热闹的还是今天,因为大批朝臣昨天刚刚参加完朝会,今日纷纷抽出空前来陆府吊祭。
大概巳时时分,裴耀卿坐车来到陆府门口,刚下了车撵,就看见几个年轻人迎面从陆府走了出来,裴耀卿认得这几个人是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还有驸马杨洄等,便走上前给太子行礼。
李瑛等人见是右宰相,也连忙回礼。李瑛道:“裴相大人也来吊祭?”
“应该的。”裴耀卿恭敬的回答。
“我们几个方才已经吊祭完了,准备去球场打场球,所以先行告辞了。”李瑛说完,又拱了拱手,带着身边这几个人离开了。
陆家人一见宰相光临,不敢怠慢,急忙恭恭敬敬地迎进灵堂。
裴耀卿进了灵堂,在礼官的引导下点上柱香,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后,又和陆家公子及家人寒暄了几句,陆家公子按惯例请裴耀卿到后堂饮茶歇息片刻。
裴耀卿跟着陆家公子来到后堂,一看里面已经有七、八位正在那饮茶闲聊,应该是早些时候来祭拜的一些官员。众人一见右宰相来了,都纷纷站起来迎接,裴耀卿一看都认识,有中书侍郎严挺之、礼部侍郎贺知章、户部侍郎萧炅、户部郎中颜真卿、兵部侍郎董延光、突厥王族阿史那献等。
裴耀卿和众人互礼后,也坐下来喝茶,裴与严挺之、贺知章、颜真卿这几人都是当世饱学之士、文坛大家,聊起来自然非常投机。
而萧炅却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坐在那里孤孤单单地,他因为是武将出身,文采平平,也和裴耀卿他们几个插不上话,又因刚提任兵部侍郎不久,和其他人也不算熟悉,还不好意思抬腿先走,不免感到寂寞。
他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着,低头瞅了瞅桌面,发现那放着一本书,也不知是谁落下的,萧炅于是顺手拿了起来,一看此书原来是《礼记》,便随意翻看起来,看着看着不觉又念了起来。
旁边的人起初也都不在意,还是各聊各的,忽然听见萧炅念着念着读到:
“……蒸尝伏猎……”
周围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停止了交谈,纷纷望向萧炅。《礼记》是当时科举考试的必读之书,全天下的读书人但凡想考取功名的都会钻研精读此书,在场的这几个饱学之士当然更不例外。他们熟知萧炅念的《礼记》中这段内容是有关夏季、冬季的祭祀节日,夏季称作“伏”、冬季称作“腊”。正确的读法应该是“蒸尝伏腊”,没想到堂堂的户部侍郎竟然会将“伏腊”读成“伏猎”。
严挺之离萧炅最近,听到他读错了,故意又追问了一句:“萧大人,您刚才读的是啥?”
萧炅并不知道自己读错了,见严挺之问起,不假思索的重复道:“蒸尝伏猎呀。”
在场众人当即十分愕然,都强忍着没笑出来。萧炅却没有察觉,自顾自的继续念了下去。
严挺之是个恃才傲物、性格耿直之人,见萧炅如此不学无术,十分瞧不起他,也没兴致再坐下去,当即站起身来对裴耀卿行了个礼说:“裴大人,下官还要去中书省办点事情,先行告辞了。”
迈出陆府大门,严挺之直接奔向中书省衙门。
他走进屋子,首相张九龄正在批阅各地报上来的奏章,旁边有一位少年也正在埋头读书,严挺之不认识这个少年。
张九龄抬头见严挺之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严是张的副手,两人关系一向亲密。张九龄纳闷的问:“挺之,怎么了?”
严挺之把在陆府吊祭时萧炅读错《礼记》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张九龄,张九龄一听,不觉掩口大笑。
严挺之气愤地说:“我大唐朝堂上的官员理应是博学多识之士,怎能容纳这样的‘伏猎’侍郎?”
这时,颜真卿从门外走了进来,听见张、萧二人的对话,也说:“是啊,下官当时在陆府听得萧侍郎念‘伏猎’也实在忍俊不住,此等官员做个地方次官或者武将尚可,身居户部侍郎高位,不应该如此没有学识。”
张九龄一听,放下笔杆,请严挺之和颜真卿坐下,对他们说:“挺之、清臣,你们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古语说水至清则无鱼,我等虽然略通诗书,但也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能这样,尤其是行武出身的,对他们不要要求太高。既然已经与我们同朝为官,还是应以礼相待。如果萧炅实在不称职,我自会启奏圣人将其贬官,到州郡去做个合适的官员。”
严挺之还是气呼呼地,对张九龄说:“这个伏猎侍郎,不仅不学无术,还极善谄媚,非正人君子。首相大人与我等应谢绝同他的来往。”
张九龄说:“挺之啊,你为人就是太过刚直刻板,容易得罪人,应该学一下萧炅的软美。”
这时,坐在张九龄身旁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少年开口了:“张大人以平民身份入仕,因公正无私而位至宰相,却喜欢软美的人吗?”
在场几人一听此言,均吃了一惊。
严挺之、颜真卿仔细端详这个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生得清风秀雅、仪态大方,颇有成年人的稳重。两人均不认识这少年,转头看着张九龄。张九龄介绍说:“这是李泌,京兆人氏,少年天才,祖上是北周八柱国李弼*,现为翰林待诏*、忠王府伴读,也是老夫的‘小友’,今日偶遇,便邀他来这里闲叙。”
严、颜二人一听张九龄把李泌说成自己的“小友”,知道张九龄一向高傲,非才高八斗之士他是不会如此结交的。又听到李泌刚才的惊人之语,立刻刮目相看:“首相大人的小友果然不同凡响,见识过人。”
张九龄冲李泌拱了拱手,也说:“李泌小友言之有理,是老夫失言了。”
颜真卿对张九龄说:“不过,首相大人的‘水至清则无鱼’之言也是有道理的,所谓才尽其用,不拘一格,朝廷中各色人等还是不少的。还记得前几年,左相李大人的舅子、太常少卿姜度家生了一个儿子,举家欢庆,祝贺者络绎不绝。左相大人也亲去姜府祝贺。姜度当场取出纸笔,请左相大人题写贺词留念,左相大人便当着众宾客的面,竟然写下了‘弄獐之庆’四个大字!”
原来,李林甫当时应该题写的是“弄璋之庆”,出典《诗经》中“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意思是祝贺所生的男孩长大以后执玉器为王侯,这本是句祝福的语句,但李林甫却把“璋”字误写成“獐”字,使意思变成了祝贺男孩“与獐为伍”,闹了一个大笑话。
严挺之一听忍不住笑了:“是啊,这件事传出去以后,众人便在背后嘲讽左相为‘弄獐宰相’。那个‘伏猎侍郎’也是这个‘弄獐宰相’引荐的,真是人以类聚啊!”
张九龄忍俊不住,也笑出声来,但很快又收回了笑容,语重心长的对二人说:“这等事情,两位莫要在外乱说了。李大人贵为左相,又深受圣人宠信,非他人可比。你俩虽有奇才,但想要在以后能够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负,务必须十分尊重左相大人,和他搞好关系才是。”
颜真卿点点头,又笑着说:“不过听说左相有一千金不仅相貌美丽,而且文采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其父倒是大相径庭。”
严、颜二人性格类似,都是博学耿直又心高气傲。虽然表面上点头称是,并感谢张九龄的提点,但在内心仍然还没有完全接受张九龄的善意提醒,不愿意低头去趋炎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