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门下堂内,今天的李林甫一直寡言少语。
等张九龄在王元琰案卷宗上签批意见后,他便不动声色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中书门下堂,出门直奔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外,门口的执事太监说玄宗不在里面,而是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李林甫二话没说,转身出了大明宫,坐上轿子又奔兴庆宫而去。
玄宗正在勤政务本楼上与武惠妃、寿王李瑁、咸宜公主等人欣赏着歌舞,一听李林甫求见,他知道李林甫不会像张九龄那样总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也不屏退众人,让李林甫直接进来。
李林甫进来后见到如此场面,有点犹豫,便走进玄宗低声说:“圣人,臣有重要事宜奏报。”说罢看了一眼左右,欲言又止。
玄宗心里疑惑,看来这位宰相大人真有重要事情,自己不想使惠妃等人难堪,于是站起身说道:“你随我来。”说着,带着李林甫走出大殿,来到楼门上的观礼台,高力士也跟了出来,远远地站在一边守着。
玄宗看了一眼楼下的广场,然后转身问:“林甫,什么重要事情?”
“圣人,刚才臣与首相、右相大人审结了一起蔚州刺史王元琰受贿的案子。”李林甫面色凝重的禀报。
“这等小事,卿等三人作主即可,不必奏报朕。”玄宗有些不快。
“圣人,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李林甫走近了一步,用低低的声音在玄宗耳边嘀咕着,将自己先前收集的有关严挺之与王元琰的关系、严挺之因念旧情而徇私轻判的案件细节一一道出。最后他使出了杀手锏,把张九龄、裴耀卿也一并告了,说他俩纵容包庇严挺之,有徇私枉法之嫌。牵扯出张九龄、裴耀卿这两个宰相大员才是他的真实意图,一个中书侍郎严挺之并不值得他如此费心地向圣人密报。
听着听着,玄宗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听到最后玄宗一拍楼边的栏杆,愤愤地说:“朕这几年把国事一概交托与九龄,就是念在其公正无私,不想却如此有负朕心。严挺之也是一向自命清高,行事果毅,朕一向很看中他,怎地也如此糊涂?”
李林甫跟着玄宗的话说:“可不是嘛,臣绝无半句妄言,圣人不妨召他们觐见质询。”
玄宗想了想后点了点头,转身冲着站立在远处的高力士一招手,高力士小步跑了过来,玄宗对他说:“召张九龄、裴耀卿、严挺之即刻来勤政楼见驾。”
高力士立即到楼外传旨去了,玄宗走回大厅,叫停了跳舞的宫女,让武惠妃等人先退下,武惠妃略带埋怨地看着李林甫,心想你怎么也来搅和我和圣人享乐,但李林甫却回以诡异的微笑。武惠妃似乎有所领悟,于是二话不说带着儿子李瑁、女儿咸宜公主等人退了下去。
李林甫忽地又想起一事,于是在玄宗耳边私语了一番,玄宗点头:“就依卿言。”
张九龄、裴耀卿、严挺之这会儿还在中书门下堂办公,闻知玄宗召见,均不知所为何事。于是三人匆匆来到勤政楼,一看李林甫眯着眼睛站在玄宗身旁,全都愈发纳闷。
玄宗脸上毫无表情,问张九龄道:“九龄,御史大夫牛仙客摄理工部事务已有时日,工部上下一致赞誉。朕打算正式任他为工部尚书并加封爵位,卿意如何?”
张九龄听玄宗说这话,误以为李林甫提前来这就是为了向玄宗建议重用牛仙客。当即毫不犹豫地反对说:“圣人,臣上次已经说过,牛仙客边疆小吏出身,仓库充实、器械精利这些功绩无非是节度使任上的职责而已,其摄理工部以来,也并无突出成绩,出任六部尚书之职恐怕不妥。”
玄宗阴沉着脸,冷冷地说:“你嫌牛仙客出身卑微,难道你就是出身名门吗?”
张九龄一听大吃一惊,立即拜伏在地,但仍然坚持己见:“臣出身岭南寒门,并不如牛仙客是中原人士。但臣蒙圣人隆恩在三省六部多年,久经磨炼;而牛仙客久在边疆,其人才学一般,又不熟我大唐中枢事务,如骤然加以重用,恐怕难孚重望。”
这时,李林甫说话了:“臣倒认为牛仙客乃是宰相之才,人只要有才能,何必非要是满腹经纶的书生。天子用人不拘一格,有何不可?”
原来,他刚才在玄宗耳边嘀咕的正是让玄宗在气头上先提牛仙客的事情。
经李林甫这么一表态,玄宗于是说:“朕意已决,赐封牛仙客为工部尚书、陇西郡公。”
张九龄见玄宗斩钉截铁的样子,知道再说无益,只好起身木然地站立着。
玄宗没再理会张九龄,而是看着严挺之问:“听说严卿在会同大理寺审理蔚州刺史坐赃案。不知审得如何了?”
严挺之愣了一下神,他还在回想刚才牛仙客的事情,冷不丁圣人的思路转的这么快。赶紧回答说:“回禀圣人,蔚州刺史王元琰坐赃案已经审结,王元琰对下属约束不严,间接受贿事实确凿,有负朝廷圣恩。但念在其多年勤勉为官、忠心为国,因此判王元琰贬官一级……”
“朕问你,王元琰受贿按大唐律疏*该如何处置?”玄宗打断了严挺之的话,直接问道。
严挺之心里有些发虚,吞吞吐吐地回答:“如按王元琰受贿数额,该判免官流放外地两年。但臣以为可以宽大处理。”
玄宗冷冷一笑:“可以宽大处理?因为王元琰的夫人是你的前妻吗?”
这下严挺之彻底呆若木鸡了,脸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玄宗指着严挺之怒斥道:“严挺之!你明知王元琰的夫人是你前妻,你还不回避此案,徇私之心,岂不昭然若揭?”
张九龄见此情况,急忙替严挺之申辩说:“圣人,严挺之现在早已经娶了崔氏为妻,既然已经休了那个张氏,就不会再与她有什么情分了,应该不会存在徇私的可能。”
李林甫在一旁冷冷地说:“休了是休了,但是还有情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玄宗也说:“九龄,你难到不懂吗?夫妻虽然离了,但情分仍在这是人之常情,如何能保证秉公断案?”
张九龄看了一眼严挺之,拱手说道:“圣人,这是臣失察之罪,不该把此案交予挺之审理。”
裴耀卿也忍不住说:“圣人,此案是经严挺之与大理寺卿徐峤共同审理,然后将处置结果报呈中书门下堂,是首相张大人、左相李大人与臣一起会审通过的。此事是臣等失察,请圣人责罚。”
李林甫一听,脸色一红,但很快若无其事的啥话也不说。
大殿里沉寂了一会,玄宗发话:“此事朕已知情了,你们暂且退下听候处置。”
四人向玄宗行礼后,纷纷转身离开。
李林甫又是象往常一样,磨磨蹭蹭走在最后,见张、裴、严三人已经走出去了,马上折回身来,走到玄宗面前说:“圣人,此案情非常明显,严挺之徇私枉法,张九龄与裴耀卿包庇严挺之,三人有同党串通之嫌疑,望圣人明察!”
玄宗点点头,李林甫这才告辞出去。
大殿里只剩下玄宗和高力士两人,玄宗低头沉思着,越想越气,回想起了近年来与张九龄一连串的不愉快往事,不禁气呼呼地对高力士说:“这个张九龄,屡屡冒犯圣威,念在其一心为公,朕尚能容忍。但这次却是包庇下属徇私枉法,还阻挠朕重用贤臣牛仙客。实在可恨!”
高力士一直在冷眼旁观,心中明白这是李林甫在设局坑害同僚,但他不敢对李林甫说三道四,深知此人口蜜腹剑,又深受皇帝宠爱,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火烧身。但又还想提醒玄宗,想了想说了一句:
“牛仙客本来就是胥史*小官,确非宰相之器。”
玄宗闻言,瞪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急忙低头躬身后退一步,再不敢说话。
第二天,玄宗传下旨意:
免张九龄首辅宰相、中书令之职,封为大司徒*;
免裴耀卿右宰相、刑部尚书之职,封为太子太傅;
贬严挺之为洺州刺史;
王元琰犯坐赃罪免职并流放岭南。
同时,玄宗又另下了一道圣旨:
封李林甫为首辅宰相、中书令;
牛仙客为左宰相*、工部尚书。
张九龄执掌大唐中枢前后不到四年,主政期间,他重视保民育人,反对穷兵黩武;主张省刑罚,薄征徭,扶持农桑;坚持革新吏治,选贤择能,以德才兼备之士任为地方官吏,为“开元盛世”的延续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张九龄也是一位诗文俱佳、才华横溢的文坛巨匠,在大唐诗坛上,他力扫齐梁颓风,推崇汉魏风骨,影响了一代诗歌的发展,为盛唐文化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张九龄得知自己被贬后,淡然自若,写下了一首诗: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一代贤相,一个时代,至此划上了一个句号,开元盛世即将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