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午时了,勤政楼大殿内静悄悄的。
几十名大臣呆若木鸡地站立在那里,个个低头束手,满脸惶恐之状。
玄宗威严地坐在御案后面,脸色铁青。
三省六部的主官和副官还有集贤院、翰林院的学士们基本都在这里了,刚才边令诚把东瀚海国的国书轮流给众人一一过目,转了一圈下来,满朝文武竟然无人能看得懂。这下玄宗的面子挂不住了,自他登基以来,自尊心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受到如此大的打击。
憋了许久,玄宗终于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瞪着眼睛大声说:“想不到我堂堂大唐,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人能识得东瀚海国国书,李林甫,你平常总对朕说全国的有才之士都已经在为朝廷效力了,怎么这会儿连个懂番文的都找不到?还有集贤院、翰林院的学士们,朕平时高官厚禄养着你们,你们个个自诩为饱读诗书,才高八斗。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怎么这会儿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替朕分忧?”
众人被玄宗骂得抬不起头,纷纷跪下谢罪。
只有贺知章看了一眼周围众人,走到玄宗面前低声说道:“圣人,老臣以为新晋的翰林院学士李白文章盖世,学问惊人,或许能识得此文。不知他为何没在这里,刚才边公公没有宣到他吗?”
贺知章已年届八旬,德高望重,玄宗对他一向十分尊敬,当下缓了口气说:“贺卿,不干边令诚的事情,太白今日一早就与朕在花萼楼研习霓裳羽衣曲,不在翰林院。不过,他能识得番文吗?”
李林甫也跟着说:“李白不过是新晋的翰林学士,而在这里的翰林院学士们无不是资历深厚,见识卓越之人,连他们都不识得番文,李白哪里能识得?”
李适之与李白早就相熟,他俩与贺知章并为“酒中八仙”,自然知道李白的才能,于是也出来禀奏说:“李白世间奇才,又曾游历天下,或许真能识得番文。”
贺知章继续说:“圣人,既然朝中无人能识得番文,不妨可召李白前来一试便知。”
玄宗点头,命边令诚速去花萼楼召李白前来。
李白自进入翰林院以来,满怀雄心壮志,虽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毕竟还是翰林待诏,并没有什么机会参与朝廷大事的商讨决断,倒是经常被玄宗召去梨园或者花萼楼与杨玉环、李龟年等一起研习歌舞辞赋。这个差事在他人眼里看来是件无比令人羡慕的事,能够与天子经常厮混在一起玩乐,对一个朝廷官员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荣耀的?
但李白却是不以为然,虽然李龟年、杨玉环都是音乐舞曲方面屈指可数的天才,玄宗也是一位罕见的精通音律的帝王,和他们一起研习歌舞乐赋确实是件无比赏心悦目的事情,但李白志在天下,希望能在文功武治上为朝廷建功立业,而不是在这些靡靡之音中消磨时光,因此逐渐不安起来,就是盼望着尽快能被玄宗授予一个实职,为国家建功立业。
玄宗离开花萼楼后,大家又演习了一阵舞曲,然后杨玉环就回内堂休息,李白则与李龟年饮酒交谈。不久边令诚急匆匆地跑来传召他,李白闻言不敢耽搁,跟着边令诚一前一后来到勤政楼大殿。
一进大殿,李白向玄宗行礼,玄宗急不可待说:“太白免礼,你且看看这个番文,是否识得?”说罢,贺知章把东瀚海国的国书拿过来交给李白。
李白展开那帛书定睛观看,不一会,脸上就露出了微微冷笑的表情。玄宗急切切地问:“太白,卿可识得此番文?”
李白微微一笑,抬起头对玄宗说:“圣人,此书乃是用东瀚海国文字写成,东瀚海国位于辽东之极东,东南均临大海。”
在场的满朝文武听得李白此言,均大吃一惊!
因为之前并无人告知李白这番书乃是东瀚海国国书,却被李白一语道破!
玄宗大喜:“太白爱卿,你果真识得东瀚海国文?快念与朕听听。”
李白口称:“遵旨”,随后流利地用唐语朗诵起来:
“东渤海国大可毒书达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丽,与俺国逼近,边兵屡屡侵犯吾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来讲,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让与俺国,俺有好物事相送。大白山之芜,南海之昆布,栅城之鼓,扶件之鹿,郭颌之永,率宾之马,沃州之绵,循沦河之鲫,丸都之李,乐游之梨,你官家都有分。若还不肯,俺起兵来厮杀,且看哪家胜败!”*
李白念完,又补充道:“渤海的风俗,称其王为可毒。就如突厥称可汗,吐番称赞普,各从其俗而已。”
玄宗与众人听罢国书,无不惊叹。
玄宗圣心大悦,说道:“朕幸有太白,博学多识,能识读番邦文字。”
李林甫在一旁见李白居然能识得渤海文,心中不是滋味。悻悻说道:“圣人,这东瀚海边远小国,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威胁我天朝,要我们将高丽的一百七十六城让给他们。臣建议令范阳节度使裴宽出兵剿灭这个狂妄的小国。”
玄宗没有接话,问李白有什么建议?
李白不慌不忙,笑道:“东瀚海小国,见识鄙陋,有失礼节。不过此事不劳圣虑,圣人宽宏大量,不妨先礼后兵。臣愿以东瀚海文写就回书一封,震慑这些尚未开化的蛮子,以观后效。”
玄宗点头赞许,命人抬上七宝桌,铺上金花笺*。李白不慌不忙走了过去,左手将胡须一拂,右手举起笔直落在金花笺上,手不停挥,洋洋洒洒,须臾,草就一封文书。然后把笔一搁,捧起金花笺,对玄宗说:“圣人,臣已草就一封‘吓蛮回书’。待臣以唐语念与圣人圣裁。”
说罢,李白脖子一挺,抑扬顿挫地念起自己写的吓蛮书,铿锵有力,声韵雄浑。整个大殿静悄悄的,众人皆仔细聆听,只有李白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大唐皇帝诏渝渤海可毒,向昔石卵不敌。蛇龙不斗。本翰应运开天,抚有四海,将勇卒精,甲坚兵锐。颔利背盟而被擒,弄赞铸鹅而纳誓;新罗奏织锦之颂,天竺致能言之鸟,波斯献捕鼠之蛇,拂蒜进曳马之狗;白鹦鹉来自坷陵,夜光珠贡于林邑;骨利于有名马之纳,泥婆罗有良醉之献。无非畏威怀德,买静求安。高丽拒命,天讨再加,传世九百,一朝殆灭,岂非边天之咎徽,衡大之明鉴与!况尔海外小邦,高丽附国,比之中国,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鹅骄不逊,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频利之俘,国为高丽之续。方今圣度汪洋,恕尔狂悻,急宜悔祸,勤修岁事,毋取诛俗,为四夷笑。尔其三思哉!故谕。”*
念完后,李白将金花笺献于御案。
玄宗低头一扫,满纸皆是照样番书,一字不识。传与百官浏览,众人无不骇然。
玄宗心情畅快,对安禄山说:“安卿,你去把东瀚海国使臣带上来。”
安禄山惊异地看了李白一眼,冲玄宗行了个礼,扭动肥硕的身躯,快步走了出去。
不久,安禄山把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胡人带了进来,对玄宗说:“圣人,此人即为东瀚海国使臣。”
那使臣神情倨傲,站在那里并没有下跪行礼,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
李白不慌不忙走上前,也用东瀚海国语与之对话,那使臣顿时显出吃惊地样子,有点不知所措。李白又把自己写的回书递给那使臣,那使臣接过金花笺看了起来,看着看着,脸上露出惊吓的表情,额头渐渐冒出冷汗。等他看完后,李白又高声地用东瀚海语说了几句,那使臣冲玄宗恭恭敬敬跪拜了起来,嘴里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
李白说:“圣人,这使臣看了文书,惊吓不已,又折服于我威严天朝的气势,他说拜服圣人,一定将此书带回国去面呈他们国主,并说服国主与大唐永结盟好。”
玄宗哈哈大笑,命东瀚海使臣退下,随后又重赏了李白。
众人纷纷向李白道贺,玄宗兴冲冲地说:“今日皆大欢喜,卿等散了吧!太白,咱们霓裳羽衣曲还没研习完呢,卿随朕去花萼楼吧。”说着,走下来拉着李白的手离开了。
玄宗与李白离开勤政楼后,有说有笑的走在去花萼楼的路上,这时,只见太监边令诚从后面快步小跑追了上来,对玄宗小声说:“圣人,奴才听闻那范阳来的安禄山将军极善胡旋舞,在辽东声名远扬,圣人想不想一睹为快?”
胡旋舞,是隋末唐初由西域传来的一种胡人舞蹈,音乐奔腾欢快、节拍打击刚劲,舞者站立在一块毯子上,伴着音乐原地旋转,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展现各种舞姿,随着快速的身形旋转全身彩带飘逸,裙摆呈弧形展开,煞是好看。胡旋舞一经传入长安,立刻成为当时最为流行、时髦的胡舞。
玄宗听边令诚这么一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安禄山会跳胡旋舞?就他那个肥胖的身子?”
边令诚满脸堆笑说:“奴才也不相信,但却有此事。安禄山还号称辽东胡旋第一人呢!”
原来边令诚早得了安禄山的好处,答应设法帮他在玄宗面前有机会露个脸。
这一说使玄宗立马来了兴趣,命边令诚赶紧去兴庆宫门拦下安禄山来花萼楼见驾。
玄宗和李白回到花萼楼,杨玉环、李龟年等人早已闻讯在那里等候。玄宗坐下来与杨玉环闲聊,并不急于开始练习歌舞。
不一会,边令诚带着安禄山来到花萼楼,玄宗每次见到安禄山胖乎乎的样子就非常开心,笑眯眯地对他说:“安禄山,朕听闻你擅跳胡旋舞,号称辽东胡旋第一人,可有此事?”
安禄山腼腆一笑,恭恭敬敬答道:“不敢欺瞒圣人,那是辽东父老对臣的过度赞誉,臣愧不敢当。”
玄宗哈哈大笑,大殿内众人听了安禄山的话,又看看他的肥胖身躯,也不约而同地地哄堂大笑。玄宗好不容易忍住笑,对安禄山说:“那你现在给朕跳一曲如何?”
安禄山面色沉静,不慌不忙地答应一声。左右立刻有人拿过来一张三尺见方的地毯铺在大殿中央,安禄山脱下外套,除去鞋袜,露出两只雪白的肥墩墩的大脚,慢慢走到毯子中央,冲玄宗拱手行了个礼。
这时四周的乐师立刻奏起胡旋舞的音乐,安禄山随即呼喝长啸一声,白白的足尖踮了起来,左手叉着腰,右手高高举起,在音乐的节拍下身形快速旋转起来。同时摆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动作流畅连贯,强劲中带着柔美,节奏中带着飘逸,肥胖的身躯此时居然一点不显得累赘,反而带给在场众人一种别具一格的美感,这种感受是一般体型的舞者无法带来的。
大家不禁都看得痴呆了。
一曲舞罢,安禄山随乐而止,玉立毯上,面色微红,微笑如常。、
玄宗大声叫好,带头鼓起掌来,杨玉环也拍起玉手,随后众人雷鸣般的掌声随即响起。
玄宗哈哈大笑,把安禄山叫到自己的身边,拍着他肥墩墩的背部说:“辽东胡旋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朕信了。禄山,你不必急着回范阳了,留下来陪朕呆几天,一起研修胡人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