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符在城下历数了一番对方的“罪行”,俨然已将他的这次兵变转化为一次兴师问罪的“义举”。那李昌符也是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令旗一挥,只叫手下军士准备攻城。
可他身后的那些士卒却是心里打鼓,犯起了犹豫。原本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以为自己此次来是给都统大人报仇的,可这会儿郑畋就好端端地站在他们面前,眼下已是师出无名的他们又怎么可能还提得动手中的刀枪?虽然刚才李昌符在那里振振有词地声讨了对方一番,可如今他的这些手下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些盩厔旧从,他们中到底有多少人能买他的帐、对他惟命是从,这会儿恐怕就连李昌符自己也是心里没底,不然方才他也就不会还要在那里拼命地给自己打气助威了。说到底,之前的那些话无非就是想给他的这次兵变找点理由罢了,至于对彭远唆使郑畋克扣军粮的那些污蔑,似乎倒更像是李昌符自己做贼心虚,所以才会杜撰出了这么一大段内容。而最最关键的,刚才他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口承认了自己就是那行刺郑畋的幕后元凶,这让边上的那些手下听了又会怎么想?不管你李昌符有什么理由,难道他们还真要跟着你就这么一起造了反不成?
见身后军卒一个个全都愣在那里没人动弹,当即火冒三丈的李昌符也是气得又在马上叫骂起来。
“好呀,你们这帮窝囊废,合着老子刚才的那些话全都白说了是不是!你们也不仔细想想,之前若不是我们兄弟想辙,你们能顿顿有那白面馒头吃?只怕是你们一个个早就全被饿死了!怎么,这会儿该到让你们出力的时候了,一个个却又打起了退堂鼓,真是着实可恨!实话告诉你们吧,如今这凤翔府也已是粮草将尽,所以你们只有跟着我们兄弟干才能有肉吃、有酒喝,不然就只能像城里的那帮家伙一样等着被活活饿死,这究竟该怎么选,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听李昌符这么一说,这下也是叫那些手下军卒全都犯起了难。虽说他们中不少人也并不愿跟着李昌符一起趟这浑水,可毕竟“人是铁、饭是钢”,这要是连肚子都填不饱,那他们也就真的只能等死了。这不,说话间的工夫便已是日近午时,不少人的肚子又开始在那里饿得“咕咕”叫了。
“我说,咱们怎么办,到底是跟着那李司马一起干,还是……”有军士在队伍里小声嘀咕道。
“要我说,这司马大人的话倒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只是……只是倘若咱们真就这么一起反了,难免要落下个逆臣贼子的罪名,这要是以后朝廷追究起来,那咱们岂不……”
就在一群人还在那里首鼠两端犹疑之时,对面城上的郑畋却是再次开口道:“城下的将士,你们且听老夫一言,如今贼逆猖肆,荼毒四方,侵扰社稷,天子不宁,而也正是因此,老夫才会将你们这些忠贞之士召集起来,以为日后能率领你们再次东进长安,收复两京,匡扶社稷!不错,此前长安之败,老夫用人不察,确是难辞其咎,为此我早已向天子上书,自请削官罢职,然天子垂怜,不忍加责,老夫这才勉为其难,权且暂代旧职,可老夫扪心自问,赏功罚过,从不曾轻慢手下军卒,的确,此前军中赏赐确有延误,但那也是事出有因,老夫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可我绝不会因此就受什么人的蛊惑,更不会去克扣将士粮草!如今贼子黄巢尚在长安逞凶,尔等义士难道真要助纣为虐,甘愿同流合污,沦为篡逆不成?如此,你们的父母妻儿又当如何,难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看看你们身边的那些人吧,再看看这些站在城上的将士,你们之间又有何仇恨,难道你们真要贼逆未除,便要先来手足相残?”
城下的那些军士听完,一个个无不面露惭色,当即有不少人便将自己手中的兵刃赶紧放了下来。李昌符回头一瞅,心想这还了得,于是他忙朝城上的郑畋大喝一声。
“住口!郑畋老儿,你休要再在那里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别以为你在上面假仁假义地高谈阔论一番,我们便会相信你的那些鬼话了!你说得倒是轻巧,可这装清高又有什么用,难道那‘清高’能当饭吃不成?如今你连我们这些人的粮草都接济不上,便只会在那里倚老卖老耍嘴皮子,我要是你早就自己收拾东西赶快拍屁股走人了,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厚着脸皮赖着不走,竟还要等着别人来轰!亏你还曾自称是什么‘三世老臣’,可如今我看你倒更像是个不知廉耻的‘老不修’!”
李昌符骂得差点没从马上蹦起来,而这下他也算是与郑畋彻底撕破了脸。
郑畋在城上一听,气得也是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边上石绍一瞅,他急忙上前扶住郑畋,随即又转过身来朝城下的李昌符怒道:
“哼!李昌符,你休要在那里口出狂言!枉都统平日里还对你们兄弟一番苦心栽培,今日你又怎敢在此狂犬吠日、大放厥词,你做下此等忘恩负义之举,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哈哈哈哈……”
李昌符闻言却是放声大笑起来。
“报应?石大人,难道你也相信那些唬人的鬼话?实话告诉你吧,既然我李昌符今日敢带人来这里兴师问罪,自然也就早已不在乎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了!石大人,看在之前我们还算有些交情的份上,眼下若是你肯帮我擒住那老贼郑畋,之后再打开城门迎我军入城,我保证你一定会平安无事,不仅如此,以后咱们兄弟还可以平起平坐,一起共享这荣华富贵,你看如何呀?”
“呸!狗贼,你想得倒美!只怪我石某之前瞎了眼,竟还错把你当成了什么好人!”
李昌符在城下一听。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既是如此,那也就休怪我无情了!”
说着,李昌符忙又将手中令旗举起。
“大军听令,即刻攻城!”
可李昌符令出良久,身后军士却依旧不见有半点动静。李昌符忙回过头来一瞅,这才发现原来他的那些手下军卒一个个早已是斗志全无。这会儿他们不但无人上前,反倒有不少开始向后慢慢倒退起来。
李昌符气得忙冲他们大吼一声道:“哼,都给我站住!你们休要听那老贼刚才的一番胡言乱语,此次我等前来并非是要造反,实乃那郑畋受小人蛊惑,迫不得已我等才来兵谏,眼下那城中守军尚不足千人,只要尔等随我一起攻下这凤翔府,少时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我李某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可那些手下军卒却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城上郑畋一瞅,于是忙再次开口道:“昌符,如今这凤翔府虽已被你围住,但倘若真是大动干戈起来,难免还是要落得个两败俱伤,老夫实不忍见这些将士同室操戈,既是眼下时将正午,则不如你我权且罢兵一时,你且先带人回营歇息,容老夫再于城中思量片刻,少时是战是和,老夫自会给你一个答复,你看如何呀?”
李昌符在城下一听,他先是抬头看了看那头顶上的太阳,接着又瞅了瞅自己身后的那群“窝囊废”。原本并不想答应的他,无奈,最终也只得勉为其难在马上点了点头。
“也罢,反正眼下你们已是插翅难逃,那我就再容尔一时三刻,也就算是我李某仁至义尽了!少时用过午饭我便再带人回来,到那时若是你们还如此执迷不悟,不肯开城投降,都统大人,那你可就休要怪我真的得罪了!”
说完,李昌符朝城上一拱手,随即便拨动马头准备带人回营。可他刚要转身,却又突然一下停住了。
“不行,这要是等下我回来后,那老家伙却还是赖在城里不肯走怎么办,到头来不还是得靠我自己去攻城?再者说了,瞅刚才那个架势,我身后的这些家伙也未必就都靠得住,不然这会儿我也就不会还要同意给对方以喘息之机?更关键的,那彭、沈兄弟俩到底哪儿去了?就算是那彭远真的已经死了,可他的那个兄弟沈明我怎么也一直都没瞅见呀?难道说……不成,看来我须得另想个法子,最好是让他郑畋自己乖乖地把城给我让出来,可究竟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呢?”
李昌符忙又勒马回过头来。此时,石绍也正要扶郑畋转身离去。只见郑畋手捂自己胸口,步履间显得是吃力蹒跚。李昌符在城下见了立刻眼珠一转,当场便就计上心头。
“嘿嘿,有了!郑畋呀郑畋,你休要怪我无情,要怪的话就只能怪你的那班好手下当初不该如此瞒你!”
说着,李昌符忙开口叫住了郑畋。
“喂,都统大人请留步,卑职还有话要说。”
城上郑畋一听,忙也止步回过头来。
只见李昌符满脸堆笑地上前道:“都统大人,时才卑职还有件事忘了跟大人你说。”
“哦,什么事?”
李昌符则不慌不忙道:“大人,本来这件事卑职早就该告诉您的,怎奈先前大人身边的那些家伙一直威逼阻拦,卑职这才也只能权且替他们瞒了下来,可现如今我看也是时候该让大人你知道了。”
旁边石绍一听,一种不祥之感顿时油然而生。
“都统大人,早前长安兵败,程、唐、邓三位大人纷纷战死长安,他们的尸首至今也未能被找回,但其实大人你可知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
郑畋闻言一愣。
边上石绍一瞅大事不好,连忙上前阻拦。
“大人,休要听那贼厮胡言乱语,还是赶快让卑职扶您回去休息吧,这件事且容卑职等日后再向您慢慢禀告。”
说完,石绍拉起郑畋便要朝他们身后的石阶而去。可也直到此时石绍才发现,原来这会儿彭、沈二人已经不在石阶那里了。
就在刚才不久,一直扶着沈明、倚着墙垛的彭远却突然发现,自己肋下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了。他知道,这肯定是自己方才急着赶上城来时,伤口不小心再次裂开。彭远本不想声张,可架不住那血是越流越多,最后还是被身旁的沈明发现了。无奈,他这才也只能被对方强拉着带下城,就近找了个地方赶紧让人替他重新包扎伤口。
原本石绍还在为这下找不着帮手而着急,可这时郑畋却又突然甩开他的胳膊,随后转身重新回到了城头。郑畋忙朝城下李昌符问道:
“你快说,对方究竟怎么样了?那三位大人的尸首现在何处?”
李昌符在底下一瞅,当即不由得心中暗喜。
“哈哈,看来大人你还真是被他们一直蒙在鼓里呀!不瞒大人你讲,就在早前败退龙尾坡后不久,那黄巢便将他的外甥林言派了过来。”
郑畋一听“林言”二字,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惊。
“卑职也是后来才听说,原来就在当初那黄巢贼众复夺京师长安后不久,为了报复,他们是在城中整整杀戮了三天三夜,一时间只叫长安城十室九空、血流成河!非但如此,副都统程宗楚的尸首还被他们倒吊于延秋门上每日悬尸示众,唐弘夫的尸首则被拖至西市当众鞭尸受辱,而最惨的则莫过于大人您的那位爱将邓茂了。”
说着,李昌符故意停下来朝郑畋冷冷地笑了笑。此时,都统郑畋已是老泪纵横,未待李昌符继续说下去,他便已觉得自己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浑身上下也是不由得发凉打颤。
边上石绍一瞅,他忙扑上去开口劝道:“大人,您切莫听那贼厮胡言,他这分明就是居心叵测,想要故意将您气出个好歹呀!”
可这会儿郑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只将石绍往边上一推。
“快说,邓将军……邓将军他究竟怎么样了?”
李昌符忙抬头笑道:“大人,您的那位爱将邓茂不但被对方枭首,而且还让他们在首级上琼面刺字,极尽羞辱之词,现如今早已是被当作礼物送了回来,应该就被那袁敬等人藏在了城中某处,至于究竟藏在哪儿了嘛,嘿嘿,那就得请您亲自去问他们喽!”
“啊!”
只见郑畋忽手捂胸口,随之双眼充血地在城上大喝一声。
“噗——”
郑畋是一口鲜血喷出丈远,只叫身旁众人当即全都大惊失色。
“大人!都统大人!”
左右忙一个个涌上前去,可这会儿郑畋早已是不省人事。
城下李昌符见了,却是立刻喜笑颜开。
“哼哼,看这回你这老家伙还怎么再蛊惑人心,与我作对!”
而就在对面城上正一片大乱之时,突然,李昌符却隐约瞅见那石绍身旁似有个壮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嘶——莫非刚才那人便是沈明?”
李昌符忙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帮家伙究竟在城里捣的什么鬼?不行,看来我还是先回营与兄长商议一下的好,晚些时候再来收拾这帮残留余孽也不迟!”
思罢,李昌符忙拨动马头,随即得意道:“众军听令,且先随我一道回营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