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安审氏被查封,震动了魏郡,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传了出去。
在如今的冀州,阴安审氏是与广平沮氏不相下的顶级名门,其代表人物审配官居冀州别驾,是刘备势力中稳居前十的大人物。
族中有包括骑都尉审离在内的大小数十名官吏,居两千石者便有三人。牵连的官吏更是不计其数,几乎遍布整个冀州官场。
一个不慎,整个冀州都会陷入巨大的动荡之中。
而处于风口浪尖的沮授、钟繇、简雍三人更是坐立难安,即便是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面对这种大事还是不得不谨慎处之,谁也不想闹出大乱子。
三人的背景身份恰恰代表了各方的意见,也是为了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
在这种情况下,三名负责人事先通气就是势在必行之事。
“简府君,可知大王之意?”
三人中若论起对刘备心态的把握,简雍显然是远超其余二人,而沮授也知道,这件事关键还是在于刘备的态度,究竟想不想把审配摘出来,或者说想让审配担多少责任。
简雍下眼皮子直打架,自从接下了这个差事,连觉都睡不好了,不停地有人来门拜访,其用意无非就是旁敲侧击想知道审氏究竟会如何。
但沮授的问题不能不答,三个人现在是一条线的蚂蚱,万一这两会错了意,他也难受。
“大王不止是对审别驾不满,也是对沮别驾不满,对钟县令不满。”
沮授眉头微蹙,若说刘备对他不满,倒还说得过去,毕竟很多冀州士人这么跳,还是因为他管得太松。但是对钟繇不满又是为何?
见二人陷入思索,简雍继续提点道:“不如想想这段时间什么事闹得最大,荀相为何一定要这时候离开邺城去河东。那边的形势真的这般紧迫?别忘了,河东太守是董公仁,大王难道对他不放心?还有,宫中之事,终究是大王愿意才会透露出来……”
沮授和钟繇悚然而惊:“大王不喜我们讨论迁都?”
简雍淡淡的道:“你们太急了。大王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是正如李明远所言,高筑墙广积粮,他后面其实还有一句‘缓登基’。
你们明着讨论都城的问题,暗里其实是在催促大王进位。长安派认为大王应该先迁都长安以削弱天子权威;雒阳派则认为不必多此一举,只要大王进京,将来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这有何不对?”沮授分外不解,如今刘辩已死,刘协的权威近乎土崩瓦解,正是刘备位之时。以魏王身份代行天子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因为大王不愿。”简雍呵呵笑道:“如今位,形同篡权,这是大王不取之举。而若是平定天下后接受禅位,那是实至名归,这才是大王的愿望。事实大王已经多次向你们暗示过这一想法,只是诸君似乎沉浸于从龙功臣的未来中无法自拔啊。”
沮授默然无声,谁不想做从龙功臣呢?魏王与汉帝,看似只差一步,实则天渊之别,踏出那一步才是天下之主,否则与袁绍等人没什么两样。
再说了,光武帝当年也是先登基再平天下,谁能想到刘备竟然在这种事情犯倔。
“讨论都城并不是问题,大王将李明远的想法泄露出来也是为了警醒你们,希望你们在讨论都城的时候多为万世计,而不是图一时之利。”
沮授长叹一声,沉声道:“所以,大王让吾来主审,也是以此警醒我等,内部尚有沉疴,勿要急于求成?”
简雍反问道:“沮将军,平心而论,以您之才,若是不为外事所羁縻,当真察觉不到审氏之异常?或者说,如果不是一心拉拢审别驾站队,您也不会对审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沮授幽幽道:“卫将军回来的太快了。”
“所以说,你本来准备在尘埃落定后对审氏出手?”简雍倒是不怎么意外,沮授从来不是什么好好先生,作为政治人物,可以为了需要暂时搁置一些问题,但不代表他真的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
审配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沮授不会主动掀盖子找麻烦,但利用完之后,沮授会主动出手,将事态控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审配要保下,至于其他人,留之无用。
沮授对简雍的话不置可否,转而对钟繇道:“本官执迷了,但元常为何也是如此?既然荀相能看清楚,他没有提醒元常?”
“下官只是认为大王离天子太远不是好事,并无他意。”钟繇很坦然,迎着沮授的目光毫不避让。
沮授轻轻颔首,刘备也不会读心术去甄别每个人的想法,大趋势下讨论这个事的都是急着从龙,误伤一两个人也属正常。
“那么,依照简府君之见,此案该如何审理?”
简雍反问道:“证据确凿否?”
“今日提审了几名官员,基本已确认属实,审氏勾结大量地方官员侵吞数十万亩土地,强募百姓数千人;其余窝藏流犯、贪赃枉法之事更是不计其数。”
“可牵连至审别驾?”
“并无牵扯,至多有人承认是看在审正南的面子。”
“那还有什么问题?依律处置便是?”
沮授一怔,旋即疑惑道:“仅仅如此?”
不怪他这般谨慎,他实在是有些摸不清楚刘备的意思,更别提里面还掺杂了李澈的意思,如果结局不符合他们的意思,恐怕要出大乱子。
简雍也愣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沮授不是他,没在李澈身边耳濡目染过一些思维,他呵呵笑道:“魏王与卫将军并不想将审别驾一棍子打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才是正理。但此事影响太过恶劣,审别驾清廉之名众人皆知,可万一今后有效仿之人,又该如何断定其是否知情?
处理此案容易,沮将军如何做到防止以后出现同样的问题,才是难点所在啊。”
沮授有些不适应,这个年代审理案件哪需要考虑那么多?至于今后出现类似的情况,那就看大王怎么想了,认为无关,如审配故事便可。认为有关,砍了也没什么,皆由君心便是。
沮授长叹道:“荀相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这般麻烦之事,本该由他来主审的。”
钟繇忽的道:“其实也未必有多麻烦,只要审氏之罪名由审别驾来检举,自然就给后世立下了一个范例。非得是自首之人才能减免处罚。”
“审正南……杀他容易,可让他将家族中人送进大牢和送断头台,何其难也。”
……
邺城监牢,幽暗深邃,这里是整个邺城最黑暗的地方,里面常年充斥着各种声音,哀嚎、求饶、辱骂、痛哭、大笑,不一而足。
而自钟繇任以来,邺城下下都被重新梳理了一遍,即便是大牢也得到了“照顾”,漆黑的牢狱中第一次透入了一丝微光,莫名其妙的暴毙、受伤、逃狱再也没有出现过,世代为牢吏的老滑头们也第一次遇到了麻烦。
虽然不至于洗心革面做大善人,但却是收敛了很多,生怕撞在那“钟阎王”的手里。
踏入这黑暗之地,刘备有些感慨:“元常当真大才,细微处见真本事啊。”
李澈微微点头,换做他来还真做不到这般程度。大牢是天下一等一的阴暗之地,充斥着罪恶与黑暗,这是天下人的共识,也少有人愿意做牢吏。
而在古代,将这些牢吏拘在这里的正是“贱籍”。他们是牢吏,他们的父亲和祖父是牢吏,他们的后代也会是牢吏。大牢如同他们的家,流水的县官铁打的牢吏,对于官阳奉阴违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官员为了方便管理,也往往对他们的行为不管不顾。犯人进了这里,总是要先“孝敬”一番这些地头蛇,否则今后长久的岁月里,这些人会让犯人知道什么叫天无路入地无门。
若没有过硬的手段,莫说你是县君,就是府君、将军也没用,随便打杀了这些人,你还真找不到帮你管束大牢的人才。钟繇能把他们治服,确实是不容易。
李澈耸耸肩道:“如此,倒不必担心审正南出了什么差错。”
一间打扫的干干净净,近乎一尘不染的牢房里,审配穿着囚服靠在墙,借着烛火
虽然是待审的案犯,但有钟繇的关照,审配自不必像其他犯人一样忍受肮脏、杂乱的环境。食物特别提供,每天有人打扫,还有笔墨纸砚、书籍、油灯烛火提供。
只是骤然自高位坠至深渊,审配能够这般快的调整心态,静心阅读,也显示出其非凡的心境。
刘备与李澈就站在黑暗里看着,一直到审配看完一卷,停下歇息时才出声道:“正南,雅兴不错。”
审配一愣,旋即大惊,起身行礼道:“大牢污秽之地,大王千金之躯怎可轻入?还请速回!”
狱卒打开牢门后识趣的退下,刘备和李澈走了进去,盘膝坐下,拿起审配方才阅读的书看了看,轻笑着问道:“正南在看《汉书》?还是《霍光金日磾传》,倒是有趣。”
见刘备没有离开的意思,审配也只好回道:“罪臣静思己过,忽的想到了霍子孟,便请人送来一卷品读。”
“哦?”刘备饶有兴致的问道:“正南可有所得?”
审配看了看李澈,还是咬牙道:“多谢卫将军及时出手,将危险扼杀。”
李澈险些笑出声,审配这样子显然心里还是不怎么痛快,也难怪了,纵然从《霍光传》中找到了一些既视感,忧心自家人会不会和霍氏一样好自作主张,但想到全家马要一起路,还是李澈推的,佛也得生起心头三分无名火。
刘备摆摆手,示意李澈不要说话,微笑道:“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正南以为如何?”
审配神情一凝,静思片刻后答道:“罪臣认为宣帝仁至义尽,霍子孟齐家无能,以至养出一群野心勃勃之辈,险些颠覆了汉家江山。宣帝未将其株连,足见仁厚。”
“孤认为宣帝做的倒是些分内之事。”刘备收起笑容,喟然道:“遥想当年,天下动荡,霍子孟一力扶持汉家江山,迎立宣帝,忠心耿耿,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此后之事,无非是家人作祟,又如何能株连到功臣身?
但孤亦为霍子孟而可惜,本是一代名臣,可与周公、萧何相提并论,却因家风不严,以致死后还遭牵连,落下千古污名,何其可惜?《礼》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既以天下事为己任,何以不先扫自家之尘埃?”
刘备脸露出不胜唏嘘的表情,显然是真的很可惜霍光的身后名。而审配仿佛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浑身呆滞,不发一言,眼眶微红。
李澈也有些叹息,株连这事在古代是名正言顺的,一人出事全家连坐才是常理,汉宣帝不追究霍光,已是被奉为仁义,更休提刘备如今的表态了。
几百年后就有个好例子,霍光这边还有心迹难以证明,李绩可是真正的大唐忠臣,三朝元老,还是武则天的大恩人。
然而李敬业这坑爷玩意儿起兵造反后,武则天直接刨了李绩的坟,掘墓砍棺,还夺了他被恩赐的李姓。
虽然武则天素来心狠手辣,但从她的举动来看,大罪追溯死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刘备如今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对活着的审配也不打算株连,这由不得审配不动容。
虽然审氏之罪行还够不谋逆,但那两大箱子罪证加起来,主犯斩首,全家流放肯定是够了的,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刘备亲入监牢表态,虽是收买人心,但确实情真意切。
审配颤抖着伏地泣声道:“大王万不可因罪臣而不顾律法。法者,国之纲纪,岂可等闲视之?此间诸事,皆因罪臣未能齐家,以致闯下偌大祸事,罪臣罪有应得,有大王今日之言,罪臣死而无憾。”
刘备扶起审配,郑重道:“孤不问其他,只想听正南一言,族中之事,正南当真不知?”
望着刘备,审配喉咙微动,最终还是泣声道:“罪臣无能,确实未有察觉。”
“既如此,诚如卫将军所言,株连便是毫无道理之事。”刘备肃然道:“仅仅因为有罪者与正南同为审姓,便要将正南一并株连?何其可笑?
正南有罪,罪在持家不严,但其余罪名,孤相信与你没有半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