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828年,春。
自共和执政起,十四载如白驹过隙。周、召二公夙兴夜寐,天下虽非盛世,倒也太平。
其间唯独北方异族肆虐,赤狄屡屡寇边。烧杀抢掠,血债累累,甚至灭了大周北疆数个诸侯国。
然天子出奔,周廷对此鞭长莫及,边地之民,一时人心惶惶。首当其冲者,便是巍峨太岳山下一座孤村,这里始终是抗击赤狄最前线。
因村中三百余户皆奉周穆王之功臣造父为宗,追溯嬴姓赵氏旁支,时人唤曰“赵家村”。
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造父擅长驾车,子孙后代自是牧马为业,辅以农耕蚕桑。若无赤狄为祸,小村倒也自给自足、安居乐业。
赵家村历来排外,却独有一户外姓父子安身于村西。
父曰方武,乃上古方雷氏之后,是村中第一好汉。因身负武艺韬略,被村民奉为抗击赤狄之领袖,救亡图存。赵家村上下感念恩情,盛情挽留其客居村中。
虎父本无犬子,可村民却常叹惜方武家门不幸——其独子毫无乃父之风,年纪虚长一十五岁,却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务农,只乐得舞文弄墨,十足“不务正业”。
他给自己起名方兴,逢人便报其名氏,曰取“方兴未艾”之义。村民们都是目不识丁之野人,野人犯不上拥有名字,自然对此嗤之以鼻,引为茶余饭后的笑料。
一日,初春午后,方兴百无聊赖,正在村口玩耍。身边则跟着他两小无猜的小“跟班”,青梅竹马的玩伴茹儿。
少年总是贪玩,不经意间,二人一路采果赏花、嬉戏打闹,已远离村子数里开外。
“那片红色是什么?”
“像是野莓。”
“方家兄长,快带茹儿去看看罢!”
茹儿小方兴两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袅袅娜娜。十里八乡都盛传,茹儿是这太岳山下最水灵、最美丽的少女。
三两步走到近前,茹儿却如触电般一惊,吓得躲到方兴身后。
“血!是血!”
方兴定睛一看,眼前那片殷红可不是什么野莓,而是顺着草丛流淌的血液。
“此血尚鲜。”方兴叠指沾了点血渍,在鼻前一闻。
“方家兄长,茹儿怕。”茹儿梳着马尾辫,樱桃嘴,瓜子脸,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写满了恐惧,“要不,我们回村里?”
“似是人血,似乎从暗哨里淌出。”方兴并未觉察到茹儿的害怕,逞能心起,便要大步向前。
“何为暗哨?”茹儿声音在颤抖。
“那是赵家村为防御赤狄而设的岗哨。”说话间,方兴已经跳进一道隐蔽的壕沟之中,用力挪开石门,“村中防务皆由家父安排,我早烂熟于心,速随我来!”
茹儿小心翼翼挪着步子,一边紧张得四处张望。
“啊也!”
“如……如何?”
“死人……”方兴从暗哨中跳了出来,脸色煞白,“村东头大麻子,今日乃他当值……被利器开了膛,死不瞑目。”
“哇”地一声,茹儿哭了起来。
“嘘!别声张!”方兴强作镇定,赶紧用手捂住茹儿,二人矮着身躲进树丛,“就怕凶手还在近前,我们暂避于此,再瞅机会回村报信!”
“凶手是谁?”茹儿面无血色,牙关咯咯作响。
“定是赤狄鬼子!”方兴压低了声音。
“他们怎么又来?当年我娘便是赤狄鬼子害死的……呜……”
方兴搂住泣不成声的茹儿,不住安慰。十多年前,茹儿的娘亲便不幸被赤狄人俘获,几经玩弄后,将她残忍杀害,还故意抛尸于村口,早已体无完肤。自那以后,茹儿的童年笼罩在赤狄人的阴影之中。
躲了半个时辰,方兴反复确认周边暂无危险,便决定赶回村里报信。可茹儿早吓得腿软,哪还走得动,无奈之下,方兴只得背着她一路狂奔。(周时民风淳朴,男女亦无大防,故无“授受不亲”一说。)
方兴文弱,才走了不到一里,早已大汗淋漓。
“方家兄长,你放我下来罢,我能走……”
“不要紧,我背你走得快些。”方兴顾不得擦拭头上豆大的汗珠,“看,翻过这个小山丘,便到村子了。”
“要不你先歇下脚?被村里人看到了,怪害臊呢……”
“也好!”
方兴把茹儿轻轻放在山坡上,自己一屁股坐下,费力地喘着粗气。他见茹儿脸上泛着红晕,在夕阳余晖映衬下格外娇媚,两人相视一笑,倒把对赤狄的恐惧搁到脑后了。
“方家兄长,你说赤狄鬼子为何总来找赵家村晦气?”茹儿蛾眉紧蹙。
“唉。起初,赤狄人觊觎赵家村盛产的马匹,便来强抢。村民们奋起反抗,双方多有死伤,便一发不可收拾,这梁子便越结越深。”
“我常听爹夸赞,说方家叔叔是大英雄!多亏了他,残暴的赤狄鬼子才在我小小赵家村身上占不得半点便宜!”
“是嘛?”方兴看心上人如此夸赞父亲,有些腼腆,但他天生嘴贫,便打趣道,“那我呢?你爹夸过我没有。”
“这我可不敢说。”茹儿吐了吐舌头,继而神色大变,“爹……爹……”
“你倒是说呀!结巴啦?”方兴忍俊不禁。
“爹你来了?”
方兴闻言一惊,赶忙转头,眼前赫然站着一个通体黝黑的庄稼汉。只见他身体粗壮,露出浓密的胸毛,手臂上满是鼓起的青筋,一看便是练武之人——此人正是茹儿之父。
“赵叔……您别来无恙?”
“哼”地一声,赵叔毫不搭理方兴,而是一把拉过女儿,让她站自己身后,训斥道:“茹儿,爹说过多少次,别和这崽子来往!孤男寡女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爹……”茹儿双目噙泪,委屈地说不出话来。
“赵叔,不料你对晚辈有如此偏见?”方兴也是一头雾水,“您和我爹可是生死之交,您忘了我和茹儿订过娃娃亲了不成?”
“呸!酒后失言,岂可当真?”赵叔声如洪钟,气势汹汹,额头面颊上遍布刀疤,十分瘆人,“那时你牙都没长齐,何曾想,长大后竟成了孬种!”
“您这又从何说起?”方兴急得快哭了。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成天不务正业,净读些没用破书!那玩意儿能杀赤狄鬼子?”赵叔一脸轻蔑,唾沫横飞。
“不务正业?赵叔,我之所以学文,乃为了学万人敌!打打杀杀,又能杀几个赤狄鬼子?将来我若得出将入相,必要带茹儿走出这山间僻壤,享富贵荣华!”
“放你狗屁!出将入相?亏你敢想!野人打出生起,便是一辈子当野人的贱命,岂能翻身?”
方兴自负舌辩之术,怎料在赵叔这个大老粗面前,却有理说不清,无力反驳。
无奈之下,方兴看到了茹儿婆娑泪眼里的伤感,一对璧人目光交汇,便心意相通。
“闺女咱回村,这书呆子魔怔了!”赵叔不由分说,伸出杨树粗枝般健硕的大手,准备将茹儿拖走。
“哇”地一声,茹儿梨花带雨,道:“爹,你为何总是看不上方家兄长?”
“你不想报你娘的血海深仇了?”赵叔怒不可遏,伸手佯装要给女儿一个耳光,“他不学好也罢,你女娃还要嫁人咧,莫被这废物耽误了!天下男人死绝了,爹也不会把你嫁了他!”
赵叔铁石心肠,任凭茹儿怎么哭闹,他都不为所动,执意拖着女儿往村里走。
方兴心如刀绞,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沾沾自喜的长处,在赵叔眼里竟如此一文不值——在大周,读书认字之人已是少见,而作为一个读书认字的野人,方兴更可谓凤毛麟角,万里挑一。
可赵叔偏不这么想。在他心目中,赤狄人之于他父女俩,有杀母夺妻之恨。保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妻子,是赵叔心中永久伤疤,他不愿自己女儿重蹈覆辙。
每逢赤狄入侵,赵叔都分外眼红,恨不得多杀几个赤狄鬼子,血祭亡妻以报仇雪恨。但在杀赤狄这事上,方兴显然指望不上,但凡他不拖赵家村后腿,就该谢天谢地也。
正因为此,赵叔宁愿得罪自己的至交方武,也坚决不将女儿许配于方兴。也许,某个骁勇善战的壮士才是他心目中的佳婿之选。
方兴哪里懂得这些,他看着茹儿的背影,郎情妾意瞬间被赵叔棒打鸳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面颊。
夕阳西下,晚照洒在方兴脸上,显得苍白、蜡黄。
“赵叔等等!”
方兴突然想到一事,飞也似地追上了赵叔父女。
“还有何事?”赵叔脸色铁青,十分不悦。
“赤狄人……咳咳……”疾奔后的方兴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赤狄人?有屁快放!”
“方才,我和茹儿在村外玩耍,看到赵家村的暗哨遇袭……咳咳……”
“然后呢?快说!”
赵叔怒目圆瞪,抓着方兴肩膀拼命摇晃。可方兴气没喘顺,一时哪里说得清楚。
“爹,村东头的麻子叔叔,他……他被赤狄人杀害了!”茹儿又一次放声痛哭。
“什么?!”赵叔恨得咬牙切齿,三尸神暴跳,“走!我这就去看看,茹儿,你回村叫几个村民,抄上家伙,随后跟来!”
“我也去!”方兴壮着胆道。
“你顶个屁用?碍手碍脚,赶紧回村里躲起来罢,别扯淡!”
说罢,赵叔头也不回便往暗哨处奔去。
茹儿担心父亲安危,拭干眼泪,连忙朝村口方向疾走。走出几十步,一转头却发现方兴还呆立原地。
茹儿急道:“方家兄长,快回村呀!”
“不了,让我静静!”
“可……”
茹儿刚要再劝,却发现方兴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下山了。无奈之下,茹儿摇了摇头,继续赶路。
方兴亦步亦趋,等到茹儿的背影融进晚霞之中,这才另寻一条路径下了小山丘。
山脚下,是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这正是孕养赵家村百余年的母亲河。方兴俯身洗了把脸,冰凉的溪水倒是提神,方兴一个激灵,盯着水中顾影自怜。
“谁道野人不能出将入相?狭隘!我命由我,岂能由天?定有一日,我会让全村刮目相看!”
方兴将脸上的水拭干,继而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荒谬,我又不是赵氏族人,何苦自扰?只是不解家父外姓之人,却何苦为赵氏卖命?”
这小破村只有狄乱、毫无前途,方兴想不通,究竟是家父离不开赵家村,还是赵家村离不开守护它的英雄?
方兴看了一眼远方,神情变得凝重而诡异——
太岳山下的那片恐怖森林,又泛起了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