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的大手紧紧攥着方兴,就如同握着他死去兄弟方武之手一般。
“赵叔,你别胡思乱想,养伤要紧!我明日一早便出发,这洞里的一切还要靠你和恩人操持!”方兴道。
“好孩儿!此前是赵叔不好,赵叔看……错你也!你绝非胆小怕事、不务正业之人。相反,你……智勇双全,赵叔此等蛮汉,这才……知山外有山!”赵叔一字一顿,说话越加吃力。
“赵叔,你快躺下休息。”
“去……叫茹儿过来。”
不一会,茹儿回到了赵叔身边,睁着疲惫的大眼睛,失神地看着连喘气都吃力的父亲。
赵叔道:“茹儿,爹爹答应过你娘亲,在她走后……一定要生照顾你,将来把你嫁……给一好婆家。”
茹儿扭捏地低下了头,喃喃道:“爹爹,你在说什么呢。”
“如今,爹爹身受重伤,不……知道还能苟活多久,大家困在山洞之中,外面都是赤狄鬼子,这方家贤侄明日一早便……要闯出林子,去求援军。”
赵叔顿了一下,喘了几口气,接着道:“你方叔叔……在世之时,乃爹爹至交,胜过同胞手足,可惜……也被赤狄鬼子杀害……”
赵叔想到亡妻和方武都被赤狄残杀,心中大恸,突然眼前一黑,竟差点晕过去。方兴和茹儿赶紧扶正赵叔,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赵叔脊背。
看赵叔又略睁开眼睛,方兴赶紧道:“赵叔,你赶紧休息,受如此重伤,不要太过悲痛。”
赵叔断断续续道:“茹儿,你娘亲,还有方武兄弟……若在天有灵,他们定愿两家能结通家之好……方兴,你若回来,一定要……带茹儿活着出去……娶她为妻……”
方兴紧紧握住赵叔粗壮大手,坚毅地点头道:“赵叔,我答应你,方兴一定带着大家活着出去。”
赵叔露出欣慰的微笑,道:“好孩儿……他日你若有显贵之时,切莫……嫌弃茹儿糟糠也……”
“那是自然!赵叔你速速歇息,切勿劳神!”
方兴心中虽喜,他没料到赵叔竟然肯将茹儿许配给自己,确是了却自己平生一大心愿。可此时内忧外困,确也顾不得儿女之事。
赵叔点了点头,显是疲惫不堪,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晌。
方兴看茹儿悄悄拭泪,便顺手搂过她肩头,温柔道:“茹儿,一切都会没事,你爹爹只是太过乏累,定会逢凶化吉。”
“方家兄长,从今往后,茹儿全听你的。”茹儿嘴角微微上扬,依偎在方兴胸前。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他们都知道,天亮之后即将分别。
明天会更好,还是更糟?
前路是危险,还是转机?
是生离,还是死别?
沉默。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方兴心乱如麻,思绪纷纷,这短短三天内发生的一切如此跌宕起伏,他想竭尽全力捋出真相,可接踵而来的疲惫和痛苦击败了方兴,终于熬不过倦意,不觉倒在了茹儿怀中睡去。
待方兴入梦,茹儿这才睁开假寐的眼睛,不顾手臂被枕得发麻,在心上人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下去,不禁热泪盈眶……
次日凌晨,方兴在睡梦中被唤醒,一转身,发现身边站着老胡公。
“林中起雾,快速速动身!”老胡公轻声道。
方兴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茹儿正依偎在身边沉睡,方兴不敢惊动茹儿,轻轻把她移到干草之上。
跟着老胡公到洞口,一阵料峭春风,刺骨冻人。
“速检查下那羊皮卷与司南都还在否?”老胡公一脸严肃。
“在。”方兴振作精神,仔细检查过周身。
“你乘大雾出洞,顺着司南一路向西,尽头便是你赵家村。沿着小溪,溯源而上往正西北方向,走到尽头便是汾水。”
“汾水?”方兴有些不解,周王师自然是从南面来援,为何自己要大费周章折往西行?
“不必多问。汾水岸边自会有人接应你渡水,便到对岸之霍国。”
方兴看老胡公在地上用树枝画出路线,不敢打扰,只用心记忆。
老胡公接着道:“那霍国国君素来窝囊,胆小如鼠,从不敢同赤狄正面对抗,但接你之人定会想办法找来马匹战车。此后,你沿汾水西岸,顺流往南,在汾水水流湍急处再次过河,便可抵达汾隰。当你抵达汾隰时,召公大军便已驻扎在彼。可否记住?给老朽复述一遍。”
方兴连连点头,从头到尾回忆一番,十分确切。
“很好!”老胡公欣慰道,“记住,此突围之策关键在于汾水——春日汾水湍急,赤狄不必渡过汾水布防,因此取道霍国最为稳妥。见到召公之后,把羊皮卷交他手中,便引大军先解赵邑之围,再来彘林,当可无虞!”
言罢,老胡公解下了腰间青铜匕首,递交方兴。方兴认得,这就是那柄锐利无比之宝物。
老胡公道:“老朽还有一事托付于你。”
“但凭恩人吩咐!”
“老朽在镐京独有一子,单名曰‘友’,年纪与你相仿,想必也长大成人也。待你遇见吾儿,便把此匕首转赠于他,让他继承乃父遗志,闯出一番事业。你亦可与他结为挚友,将来你二人定有大作为!”
方兴闻言,想起昨夜赵叔所说之事,心中不安,问道:“恩人何出此言?我此去定会求得援兵,救您去镐京父子团聚,万不可说此不详之语。”
“回不去咯!”老胡公摇头叹道,“回不去咯!”
方兴听出老胡公话中的悲凉,低头摩挲着青铜匕首。
“好孩儿!”老胡公摸着方兴的头,满是凄凉,道,“走罢,老朽这就带你出洞,护你出林!”
方兴收好了青铜匕首,跟着老胡公出了溶洞,抬头一看,林中果然大雾弥漫,正是突围行动的天然掩护!
黎明之前最黑暗。
就这样,趁着夜色和大雾,老胡公送方兴到了彘林边缘,一路上风平浪静。
临分别前,老胡公拍了拍方兴的肩膀,道:“我知你对老朽身世好奇!你所猜大致不错,老朽有着不凡的出身,过过你梦想之生活,打过很多仗,也杀过很多人,立下过大功业,但也做过诸多荒唐之事。虽不能尽如人意,只无愧于心罢也!”
方兴又惊又喜,道:“恩人,你果不是寻常人!”
老胡公摆摆手道:“都过去也!如今老朽垂垂老矣,心力交瘁,早该对这林里林外的一切做个了结。你这一路波澜起伏,彘林之事你不用挂念,走罢!”
老胡公言罢,干笑两声,很是苍凉。
这一刹那方兴发现,眼前这位勇猛强壮的老英雄,曾经潇洒飘逸的世外高人,突然憔悴地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方兴倒头朝老胡公拜了三拜,擦拭过泪水,低头便往林外走去。
……
走出彘林,方兴愈发忐忑不安。
他很害怕,自己孤身一人,面对数百残暴狡猾的赤狄人,任何面无惧色的愿望,都仅是苍白的自我安慰而已。
一路上小心谨慎,好在彘林内外的那两个百人队经过昨日的搜索,折腾了一日一夜,这个点正是稍事歇息之时。
一切顺利,方兴没有被发现,战战兢兢躲进了赵家村废墟之中。在这,方兴得以喘息片刻,平复下紧张恐惧的心情。
触景生情,望着赵家村的残垣断壁,他想到了亡父、困在彘林的茹儿父女、那些已死和劫后余生的赵家村民们。
想着想着,耳边又响起了老胡公分别之语,琢磨道:“恩人若要突围,自比我容易许多,可他为何坚持不走?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却为何要救赵家村民?他说要对彘林内外之事做个了结,又何出此言?”
不过他也没时间多想,眼看天将鱼肚白,方兴赶紧胡乱吃了两口干粮,接着赶路。
大雾依旧弥漫,他摸索着出了村子,按照老胡公指引,只要往西北方向再走七、八里路,便是汾水渡口,到时自有办法顺利渡过汾水。
一路上,方兴发现赤狄确正在不断缩小对彘林的包围圈。赵家村外大路上,偶尔能看到零星火光和小股斥候部队。
有着司南作指引,方兴沿着小溪堤岸逆流而上,一路并未遇到赤狄人阻击。约摸又走了几里路,便听到渐渐清晰的水流之声,方兴知道,前方不远处,想必是老胡公口中之汾水。
为保险起见,方兴并未马上寻找渡口,而是先爬到一处山坡,居高临下观察眼底汾水。
汾水,即如今的汾河,出于管涔山之中,水流湍急。汾者,大也,汾水作为黄河第二大支流,也因此而得名。
看着奔流而过的汾水,方兴不禁有些惆怅——大河滔滔,自己要如何才能渡河?放眼望去,眼前汾水只有唯一渡口,而要命的是,汾水渡口竟有赤狄小队把守,看得方兴血凉了半截。
“恩人说到了渡口自然有船可以渡河,可如今看这态势,怕是插翅也难以飞过汾水也。”方兴心灰意冷,莫非这突围计划,还没开始执行,便要胎死腹中?眼看十日之限迫在眉睫,方兴心急如焚。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方兴身后突然传来赤狄人怪叫,方兴转身一看,几个赤狄斥候早已近前,对自己举刀便刺,方兴大叫一声,撒腿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