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方兴曾参加过赵家村老人的丧礼,就已觉得繁琐费力。而这次,他所要经历的,是普天下丧礼中的翘楚——隆重之至、复杂之极的周天子丧礼。
这时,召公虎起身,转向众人朗声道:“依大周礼制,周王驾崩,当由大宗伯负责丧仪。然天子崩于外,且狄患未除,只得从权。便由孤来主丧,直到天子入殓,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召公虎取过一条白麻绦,绑在额上,作为主丧之人,准备替周天子守灵,直到入殓。
同时,命少师显父、少保皇父为助丧之人,安排麻布、丧具、祭品等,以待治丧之用。
另外,命大司马程伯休父和太宰卫伯和等将帅,安排周王师、诸侯国军队披麻戴孝,并紧守彘林各处要道,防止赤狄趁虚进攻。
众人领命,朝周天子遗体三拜后,起身分头准备去了。
只见召公虎双目垂泪,面朝周王遗体道:“主丧人召虎,及众卿大夫人等,请天子复!”
言毕,召公虎五体投地,一拜到地,大呼:“天子,复也!”
所谓“复”,乃是原始招魂仪式。古人敬鬼神,希望通过此礼感召上天,让逝者起死回生,而沿用至周朝,则更多只是一个典礼仪式。
紧接着,众人也随之放声嚎啕大哭,整个溶洞内哭声震天,溶洞本就逼仄,这一哭更加拢音,十分震撼。溶洞外,周王师全体将士也纷纷放下武器,跪地嚎哭。一时间,哭喊声惊起了林中飞鸟,传出数十里开外。
召公虎已然哭得不能自已。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借此机会,召公虎把这十几年来压抑的情感统统释放,如同一次灵魂洗涤。
他年纪轻轻便从亡父手中接过太保召公的世袭之位,一开始意气风发,劝说周王胡的专利之策,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然而,周王胡却一意孤行,疏远自己,最终遭遇国人暴动。十四年来,召公虎联手太师周公御说力挽狂澜,这才保得周王室即便群龙无首,也能勉力支撑。
如今,周王驾崩,悲伤之余,自己心中块垒亦消。虽然当周王胡灵柩归国后,还有更为严峻的艰难险阻等着自己。但如今国丧当头,一切从长计议,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复”礼结束,接下来的步骤便是招魂和告丧。
招魂者,召公虎先派大司马程伯休父巡视各营,命令王师所有战车系上白色缨带,并缓缓地绕彘林一周,再次为周王呼魂。
随即,派少保皇父持符节和讣告快马加鞭,把周王驾崩的消息传回镐京,知会太师周公和众卿大夫,告祭祖庙。接到报丧之后,镐京城将停止巷市七天,以致哀思。
另一面,少师显父也骑上快马前往东都洛邑,在洛邑派出使者传檄各诸侯国,约定各诸侯前来吊唁和会葬的时间。
安排妥当,召公虎请来太宰卫伯和,安排为周王胡迁尸收殓之事。
召公虎对卫伯和道:“太宰,天子驾崩于外,贵体不可在此长留,必当先之于洁净之处。”
卫伯和面色恭谨,拱手道:“寡人已安排妥当,请主丧人下令。”
召公虎一声令下,所有人当即从溶洞中退出,只留下一位百夫长在内,他是从王师中精挑细选的背尸之人。
这百夫长一脸肃穆,小心翼翼捧起覆盖遗体所使用的草席、白布,蹑手蹑足走向周王胡尸骸,仔细包裹一番后,把周王胡轻轻地背在身后,走出溶洞。
溶洞外,卫伯和早已安排好一处空地,筑起三层阶梯的高台作为灵台。灵台上搭起了简易凉棚,四周用白幔遮蔽,权且当做停尸之所在。
在众人注目下,百夫长把周王胡遗体放入凉棚之中,随后默默走回溶洞内。众人知道,这位自告奋勇为周王背尸的勇士选择在溶洞中结束生命,算是给周王陪葬。
西周虽无活人殉葬陋习,但周王驾崩于野,情况特殊,于是这位百夫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以身殉王。看那百夫长头也不回地走进漆黑幽暗的溶洞,召公虎叹了一口气,示意兵士用石块将溶洞堵死。
就这样,连同赵叔和丧命于洞中的赵家村民一道,这位百夫长可以安心在这彘林内长眠。
周王胡迁尸之后,接下来的一系列程式就自然而然按部就班:
先是除去周王尸体上的衣服,换成盖尸的衾布,用酒、香草和黍米给尸体进行最后一次沐浴,把从晋国临时取来的大冰块放置在尸床之下,防止尸体腐臭。沐浴清洁完毕,用铜勺子撬开周王的牙床,在口中放置谷物、珍宝使其含住,以为“饭含”,用以护体守灵。
礼毕,卫伯和又给周王穿上数层袭衣,在灵堂张设三重帷幕,放置周王的牌位,并点燃燎灯以示长明。随后,周王胡的名讳被写在旌旗之上,悬挂于灵堂前的西阶。
迁尸已成、灵堂设罢,就该进行始“奠”礼。众诸侯臣工换上丧服,身批粗麻、头扎白色孝带,把祭奠周王用的寿衣和陪葬器物摆满灵堂四周,并按爵位、官职、军职大小站在灵堂四周哭丧。
约摸一个时辰过后,所有礼毕。
此后,天子遗体将在此灵台上停尸七日,在此期间,由卿大夫和各诸侯日夜不离寸地守灵。此后才可进行穿戴寿衣的“小殓”和入棺的“大殓”仪式,最终等到盖棺之后,方可起大军护送棺椁回首都镐京下葬。
居丧守灵期间需要缄默,但召公虎担心赤狄杀来回马枪。特别之事需从权,于是命程伯休父率军戴孝戍卫彘林四周,以防赤狄突袭。
此外,卫国等四国联军,以及跟随国君前来吊丧的晋国、霍国军队也被动员起来,轮流为周王胡的灵堂保驾护航。
就这样三天过去,彘林内外风平浪静,想必周王胡的死讯已经传布四海,召公虎忐忑不安的心也略微平静。
夜已三更,月朗星稀,春夜渐凉。
召公虎已经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刚准备稍事歇息,一个军士慌忙入帐,带来一个不是很妙的消息。
“什么?方兴失踪?”
听闻此讯,召公虎心里吃了一惊,但表面上依旧强作镇定,挥了挥手,让哨兵再探报来。
“方兴为何不辞而别?”连续十多天的夜不安寝,已让召公虎不堪疲惫,但此时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在帐内不住踱步。
在召公虎心中,方兴是一块璞玉,虽然到王师之后一直沉默寡言,但召公虎知他心比天高、足智多谋,能在他身上隐约看到方武影子。看得出来,方武在方兴成长之路上,付出过相当心血。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原打算班师回镐京城后,便给这位野人少年恢复国人身份,使他不再为身为地位的野人身份而自惭形秽。更难能可贵的是,方兴酷爱学习,倘若送入泮宫之中接受良好教育,将来定会成为社稷有用之才。
即便是眼下,方兴对召公虎也十分重要,他是解开周王胡生前最后时刻种种谜团的重要线索。周王胡能在几次短短接触后就如此信任于他,把突围彘林报信这个艰巨任务相托,想必看中了方兴的胆识和韧性。
虽说大军终是来迟一步,周王胡也最终撒手人寰,这让方兴颇为自责。但在解彘林之围时,上到召公虎、程伯休父、卫伯和等三公九卿,下到野人方兴,都已经竭尽所能。而偏偏是那些未战先退的怯懦之辈,才要为此背负罪责。
“方兴定非不辞而别之人!”召公虎从回忆中清醒,定了定神,“周天子待他恩重,如今尸骨未寒,他一定不会远走高飞,想必定是有甚要紧之事。”
召公虎寻思方岳可能的去处,但始终没有头绪。不论如何,若方兴就此流落于这穷乡僻壤,实在是埋没人才,倘若周王胡和方武泉下有知,定会痛惜不已。
如今,周王还未入殓,方兴自然不可能擅自离开去嬉戏,他之所以离开彘林,想必他有什么紧要之事。
据召公虎所知,方兴十余年来几乎寸步不离赵家村,如今赵家村已经被赤狄夷为平地,村民也死伤殆尽,方兴倒不至于回到赵家村内。而出了赵家村外,方兴也就先后结识了周天子、赵札、杨不疑而已。
眼下,周天子已然长眠,赵札、杨不疑等人也日夜为天子守灵,方兴的不辞而别显然与他们关系不大。
那么方兴会去何处?
召公虎揉了揉眼眶,疲倦奔涌而来,他赶紧握拳锤了锤脑袋,仔细回忆了这几天方兴可否有异常举动。
从其重返彘林开始,方兴先是看到亡父方武之墓,然后便是赵家村民的乱葬坑。从那以后,方兴情绪便跌落谷底。随后,方兴在溶洞口目睹赵叔惨死,又亲眼看着周天子驾崩。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和惊诧,想必对这位年方十四、五的少年影响甚大。
“对了!那日方兴在乱葬坑前,一直在问杨不疑,似乎是在找寻一个女娃下落。”召公虎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莫非他的失踪和这个女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