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长在花圃中的紫丁香,开了。
虽然在长陵城中生活四年,也不止一次踏上这条幽静的小路,吕正蒙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它的美丽。紫丁香的叶片是对生,花开的时候有特殊的芳香味,颜色淡雅,两侧还有遮阳的树荫,倦了,漫步在这一条小路上绝对是惬意的事情。
寒州是没有这种花的,虽说丁香耐寒、耐旱、耐瘠薄,可寒州的土地上并不适合这种素雅的花朵,吕正蒙来到这里还是第一次看见。
“呆子,考你个问题。”苏墨白突然说。
现在已经是四月末,春试即将到来。吕正蒙距离那一次发疯已经过去十数天,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私下里看见他的朋友了。他听说这件事最后引起了轩然大波,东土开放粮仓赈济灾民,可所消耗的数目是在太大,引来朝中诸多大臣的不满。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苏墨白,他被下了禁足令,责罚在宫中不许出门。而本来已经撤去的护卫重新出现了,吕正蒙想也不用想,是为了防止他再闯下什么祸事。对此苏墨白心生不满,他也颇有微词,两人如果私下有什么交流,暗中总有一道不善的目光盯着他,令他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
而今日午后的阳光明媚,苏墨白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避开了他那几位叔叔的耳目,与温城、吕正蒙两人闲来漫步。提问的时候,吕正蒙正翘着脚摘下一朵丁香仔细端详,他终于知道这花名字的由来了——花朵长似钉,芳香无比。
“啊?”吕正蒙偏着头,满脸疑惑,“你说。”
他想不到自己的朋友要问自己什么,总不能是关于功课的问题吧?温城同样竖起了耳朵,他很少看见苏墨白兴致恹恹没有精神。
“神州一共有几个州郡之地?”
吕正蒙无声地笑笑,他还以为是什么困难的问题,这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情,无论你是否读过书。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九个啊!神州三陆,一共有九个州郡,这不是生下来就知道的常识吗?为什么要这样问?”
按照以往苏墨白会抓住吕正蒙的那一句反问狠狠奚落他一顿,可今日出奇的没有,继续问道:“是哪九州?”
吕正蒙掰着手指头,“你今天是怎么了?我查给你看,北原三州——东、月、寒;西岭二州——浩、渺;南境二州——太、灵;还有沧海中央的中州……”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双手,已经有八根手指弯曲,还剩两根。可不对劲啊,应该只剩一根手指才是正确的。
“可能是我算错了,再数一遍。”他掰弄着手指,“东、月、寒……”
“正蒙兄,不用算了,就是八个。”温城才发觉这么多年他一直忽视了这个问题,听到苏墨白提起,他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
苏墨白摇头,“温城说的对,你不用算了,我们虽然都知道神州有三陆九州,可我们的记忆中只有八个州郡的名字,那一个似乎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被世界遗忘了。”
吕正蒙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所熟知的,三陆八个州郡,南境与西岭都居住着异族,可北原还有来往,无论是好坏。就连沧海中央的中州都有传闻,说那里元气充盈,几乎人人都是武者。可最后一个州郡,从来没有过消息,甚至人们全部忽视了它的存在,甚至连它处于什么方位都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连忙问。
“我是听叔叔们偶然间提起的,第九州名曰黔州。”他踩了踩脚下的地面,“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方位,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神秘的种族居住在地下世界中。”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这件事刷新了他的观念,“你……你说我们脚下的地心有人居住!?那里连空气都没有,怎么可能有生物活下去?!”
温城同样疑惑,不过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墨白兄是从哪里知道的?为什么数百年的时光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我也是偷听了叔叔们的谈话才知道的,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苏墨白声音低低的,“我被禁足的这几天一直待在宫内的书楼中,那里是整个神州藏书最丰富的地方,以前那里我去过求偶,没觉得有什么。那一次用元气控制竹筹之后,可随着我对元气掌控的细致入微,才发现书楼中有禁制。我打开之后,发现好几本用古语书写的历史。”
“什么历史?”吕正蒙的声音干干的,听起来有些沙哑。
苏墨白抬起头,一字一顿,“以前的历史。”
这五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吕正蒙心房上。北原八百年来只有一个王朝,所记载的历史不过是姜氏治下的事情,再往前,而史官们也都是考究灵族统治北原末期的历史。可再往前呢?那是一片空白。
“那最起码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灵族统治着整个神州,经历太古、洪荒、远古三代,神州只剩下人、蛮、巫、太、灵五族,地势也不再变迁,共有东、月、寒、浩、渺、太、灵八州。”苏墨白缓缓道出一个惊天秘密,“可就在某一天,恐怖的地动持续数天,在今日寒州那个方位,一个全新、神秘、邪恶的种族出现了。那是一个与灵族相似的文明,甚至长相也是极其相似的,他们叫嚣着要杀掉地面上所有生物,不再居住在地心中。”
“后来呢?那是什么样的种族,有什么样的能力?”吕正蒙明知道是他们获胜了,可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下去。
苏墨白一耸肩,“不知道。”
“这怎么会不知道?”吕正蒙惊叫失声。
苏墨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学学温城,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那是古语,书本还是残卷,上面只是记载了黔州这个名字,以及那场灾难被倾世之力击退,那是灭世的危机,自然语焉不详。我只知道,黔州败退之后被封印,地上与地下不通,灵族也是那个时候伤了根基。”
温城无声地笑笑,他哪有表面那样镇定?不过是一时间接受不了,脸上的表情麻木了而已。
“等等……”吕正蒙一时间无法接受,“这和灵族伤了根基有什么关系?还有,你说的那个居住在黔州的种族是不是有病?没事为什么要跑到地上来?”
苏墨白懊恼地一拍脑门,温城也是无可奈何地笑笑,他对着温成说,“快,你跟这个呆子解释,我看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人怎么能这样笨?”
“正蒙兄,灵族作为当时神州的统治者,如果你是月灵,有人要颠覆你的统治该怎么办?”温城自问自答,“当然是要奋起抗争,可据墨白兄所说,黔州是被倾世之力击退,那实力必然是空前绝后的,关于灵族以前我算是知道一点,尤其是灵器与灵匠,我们不妨做个大胆的假设,灵器就是那时被打造用来对付黔州的。不然为什么灵族会打造那些流传出去,会威胁他们地位的武器?”
这是个大胆的设想。
苏墨白自然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的,可听温城这样一说,茅塞顿开,似乎关于灵器身上的迷雾迎刃而解。甚至关于灵匠的消失也有了好的解释——他们打造武器的力量被忌惮,极有可能是被灵族自己处置了。
“温城,你真是太棒了!”苏墨白伸手,两人拍掌称赞。对于友人可以跟上自己的思维,还能提出新的见解,他很高兴。
不过看到吕正蒙仍然满脸困惑地挠着头,他就恨吕正蒙的愚钝,这么简单的事情用纠结这么久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黔州那个种族为什么要攻占地上世界?”
苏墨白一脸“你真是无可救药”的表情,提高了音量,“笨死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当然是地下的生存环境不好呗,就像现在所有的种族想要占领北原一样,这里富饶,远不是西岭、南境可以比的。”
吕正蒙看见温城同样无奈的表情,知道是两位朋友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当然知道北原富饶了,我的意思是那些人为什么不想着改善自己家园的环境,而是要通过战争来入侵别人的家园。一旦发动战争,无非就是输、赢、两败俱伤,可无论是哪一种,不都会造成极大的伤亡?”
他摊开手,“这不是有违初衷吗?统治者是为了让民众更好的生存发动战争,可一旦发动战争,哪怕是赢了,真的会过得更好吗?仇恨的种子萌生,除非是灭族的命运,否则失去土地者一定会想着再一次把土地夺回来。”
两人都用异样地目光注视吕正蒙。
少年被这样焦灼的目光看着不自在,干笑了两声,“怎么,我说的不对?”
“不,你说的太有道理了。”苏墨白回应一句,转向温城,“温城,你有没有感觉这个呆子给人的变化太大了,放在四年以前,我都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
温城对此抱有认同的态度,“记得正蒙兄刚来门学的时候,连扎营不能在山谷之中这等常识都要问为什么,现在一转眼却能道破战争不休止的本质,受教了。”
面对温城的突然行礼,让吕正蒙措手不及,满脸窘迫,“你们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啊?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俩想不出来?”
温城摇头,“不,正蒙兄你是一语道破天机,这是一个另辟蹊径的法子,如果战争的本质是统治者想要麾下过得更好,远不用劳民伤财,完全可以用你的办法。”
“是啊。”苏墨白叹了一口气,“就是你这个想法不过是构想,具体怎么实施尚且不知。就怕战争的本质不是让人民富足,而是为了满足一些人的野心。”
三个人沉默下去。无论是苏墨白还是温城,都认同吕正蒙的观点,厌恶战争,渴望和平,对这个态度保持一致也是维系三者朋友关系的纽带之一。不然三个出身不同、家国不同的人,很难拥有现在牢不可破的友谊。
“温城,我问你一个问题。”
温城抬起头,“墨白兄请见。”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苏墨白满脸正色,“有一天我们从门学毕业,你回到温国去,而东土与温国的关系破裂,我们各自领军敌对,你会怎么做?”
苏墨白提出疑问并不是无的放矢。别看现在诸侯们表面上其乐融融,关系和洽,可一旦撕破脸皮,这些曾经好友、同窗,就会披甲挂帅,为各自的国家而战。
“我……我不知道。”温城思索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那我问你,你想当皇帝吗?”苏墨白再问一句。
他气势咄咄逼人。
“小白!”吕正蒙看见突然凝重起来的氛围,提高了音量,“为什么非要现在问这个问题呢?我们现在不是朋友,一起在门学中散步吗?”
苏墨白摇摇头,“抱歉,温城,让你为难了。我只是想得到回答,我很疑惑,昨天我做了个噩梦,东土与温国交恶,我们在阵前敌对。我们都是领军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身后是几十万大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低低的。
“我看墨白兄大可不必如此担忧,梦境是相反的。”温城笑,“而且我们不会敌对。”
苏墨白挑眉,“哦?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
温城竖起手指,“其一,诸侯联盟,所谓‘远交近攻’,东土与温国相距最远,基本没有什么争端,昨日我收到消息,吕丞相的温国之行算是成功,还在敲定最后的细节,不日我们两国就会签订正式的盟约,墨白兄就可以吃到新鲜的鱼了。”
听到这话,苏墨白小脸一红。这也是一段往事,两人初识时苏墨白对于这位温国的公子态度不算特别好,原因就是温国侵占棋珍海峡,那地方东土才是无冕之主。为了针对东土,温国加了很高的关税,并拒绝一些海中奇珍贩卖给东土,可以说,这是扼制了东土海上的通道。
“你们要归还海峪关?”苏墨白瞪大了眼睛。
温城摇头,故作正经,“非也非也,只是贵国把海峪关买了回去,那里可没有明文规定是东土的地盘。”
“我揍你哦!”苏墨白知道温城故意惹他生气,忍不住举起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