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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江州的时候,江上漫起了大雾。
水仔立在岸上,看着那艘他坐了十多天的大江轮慢慢驶离码头,沿着浩浩长江继续前行。远远的、慢慢的最后消失在了河雾中。
天色尚早,全城灯火未亮,一片昏黑,异常幽静。
周山药第一次踏上这么大的地方,发现原来江州城居然这么大,兴奋的同时早已排掉盘缠被盗的阴霾,心想即便找不到什么财宝也不虚此行。连忙拉上水仔上路,朝那城内进发。
他是兴致勃勃,可水仔心里却有些慌乱,现在他们身无分文,干粮也没剩多少,只盼尽快找到麻布上说的地方,弄些盘缠回家,否则怕是要流落街头。
没走几步路,大雾就开始散去,天上却下起小雨来。二人只好加快步伐,指望能快点找到梅庄。
江州是座小山城,城里到处都是阶梯坡坎,房屋都是建在高低不平的山坡上,周山药和水仔一路忽上忽下,冒着稀疏的小雨在阴暗的小巷中湿漉漉的穿行。
到了上午,天空依旧是阴暗暗的。街道上点灯的人家少,城镇里光线昏暗,遇到墙高路窄的深巷,甚至黑得连路也看不清。
兄弟二人边走边打听梅庄,所幸云贵川三省方言甚近,当地人的话大半听得懂,交流也没有障碍,只是被问到的人都摇头说不认识梅庄这个地方。两人只好又继续找,中午时分到了江州老城西门,周山药又找到一户人家,向他们问道梅庄怎么走?
“啥子梅庄哦?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都没听说过,你们肯定搞错了。”
这户人家也说不知道,两人脸上难掩失望。此时天上依旧小雨不断,路上行人零落稀少,二人只好在城门脚下找了个屋檐处暂时避雨。周山药兴致渐消,又是纳闷又是不解,呆呆的看着屋檐上滴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数着。
心想不知这雨何时能停,若是大雨也就罢了,可这小雨下个十天半月也说不定。
水仔说干粮就快吃完了,明天开始就得饿肚子,周山药一听心里更是烦闷不已。
兄弟二人住不起客店,只得在屋檐下的冷雨寒夜中将就了一晚。就这样一直到了第二天,雨才渐渐小了些。二人窝在屋檐下一整夜,又冷又饿腰酸背痛,走出来再一路询问,不想答案还是一样。
当地人均不认得他们所说的“梅庄”。
不知不觉二人走出了城门,到了外城。城门外是一大片小商铺和作坊,比内城更大。房屋层次无序,聚集在外面的山坡梯坎上。只是由于雨天,商铺开门的并不多,光顾的人也很少,不过做买卖的小贩却来来往往,几辆拉货的马车在石板路上奔跑,却比那内城多了一分热闹。
两人绕着外城又打听了大半天天,依旧一无收获。
二人这才感觉可能被骗了,但水仔一时也说不清对麻布片上地址到底是真是假,直觉告诉他即便没有什么财宝,至少也得有这个地方存在。但两人这几天寻问下来基本确定,江州根本就不存在“梅庄”这个地儿。
兄弟俩商量半天,水仔提出打道回府。
周山药一听不吭气了,心想盘缠和干粮都没了,难道要一路讨饭回去?这次出来本就是自己带的头,他只是利用了弟弟的天真为他保驾护航。
害得自己倒霉还不要紧,还害得弟弟也跟着吃苦受罪。
他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就在这时街口远处传来一阵叫喊,许多路人都跑过去看热闹。周山药带着水仔也拐到街角,只看见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在张榜吆喝。
“月钱两块大洋,管吃管住,画押了就去领枪!”
“刘司令手下当兵,亏待不了,保证有吃有喝!”
二人不知,那四川军阀刘湘的部下鲜英正在此处招兵买马,江州毗邻重庆,此刻川黔联军正在商讨川黔会战“善后”事宜。兵力的多寡就成了谈判的筹码,刘湘自然不能落了下风,这几个月指派下面的几个将军四处拉人充数。
然而围观的人大多属于看个热闹,真要去参军的人却寥寥无几。那张榜的士兵吼破了嗓子也不见几个来报名的。周山药看得热闹,见那军饷不低,突然有些心动。
“军爷,哪里报名哦?”周山药上前询问。一边的水仔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把他拽回来。
“你活够拉?”
周山药哪里想得这么多,他自打一出门就没打算再回去,更何况家里有着一门冤家亲事等着自己。还不如在外面多闯几年,待老娘没了那定亲的念头再回去也不迟。
可水仔虽初涉江湖,却好歹也知道这年头当兵卖命的没几个有好下场,有些人死了连个尸首都找不到。何况还是贵州人去当四川兵。
谁知周山药一本正经,说道,“只我一个人去,这点干粮你先拿着,回家路上好不饿肚子。这梅庄找不找也由得你,我是不回去了。”
说完径直朝那报名处走去。
水仔见哥哥竟然当真起来,不由得急了,跑上去又拼命拽住他。周山药却义无反顾似的朝前走,毫不动摇。
“我实话跟你说吧,自打出了门,我就没打算回去!”那话说得异常坚定。
“等我混出个人样来,我就回村!”
“原来你说出来寻宝都是骗我的!你叫我回去怎么和阿娘交代!”
水仔又急又气,但根本拗不过他。
“记得回家叫阿娘退了柴家那门亲事!”周山药说完就去按手印画了押,又把征兵处发的两块大洋塞到水仔手上,最后头也不回的转身进了军营。
水仔愣在原地,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真被周山药这家伙给害惨了!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出来寻什么宝,只怪自己好奇心太重。这时懊悔不已,想到家中老母,此刻还以为他们正在程先生家打工呢。
一想到岚林村的阿娘,水仔是抱头捶胸,后悔不迭。
2
可水仔并不知,此时岚林村的乡亲们却饱受着一场灾难。
以往与世无争的乡村笼罩在一股肃杀的气氛中。数千名军士已把村子全部围住,他们封锁了出村的道路,在村口设了路障和哨卡。两辆军车从古官道驶出村子,车上载满了黄金珠宝。
村民被迫集中在一起,看着一群群兵油子在自家屋里翻箱倒柜,敢怒不敢言。
何宗卢看见自家的珠宝被一箱箱抬走,心疼得浑身哆嗦。
“哎哟军爷,这些东西是祖传的,不是挖出来的。”
“屁个祖传的!挖到文物不上缴,私吞买卖已经是杀头的罪,这些东西当罚金充公!”
军士不理会他的解释,只管抬着一个个箱子出门。
“我和你们彭司令的副官是老朋友了,请看在他的份上……”
啪!
那军士懒得和他啰嗦,一个巴掌拍了过去。
“再啰嗦一枪嘣了你个老东西!”
何宗卢猛的被扇了一耳光,脚步踉跄栽倒在地上。
家丁连忙上前搀扶,可那肥胖的乡绅欲哭无泪,只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骂着不肯起来。
村长柴更生立在远远的一个山岗上,望着村里的一幕幕,仿佛那双瞎眼能看到眼前这一切。身后一个长袍大褂的中年人慢慢渡步上前,看着山下的情形,唇角浓密的胡须一翘,开口说道:
“黔军为财而来,不会下杀手的,这点请老爷子请放心……”
柴更生老态龙钟的站着,却不回答,只顾摇着拐杖上的玉佩。
“可那何宗卢却是个大麻烦,十五年前他能出卖那两个人,说不定现在也能出卖你。”中年人缓缓说道。
“不用担心,我怕他也活不了几天了,因为……”
柴更生开了口,却只说了一半就停了。
“因为什么?”穿长袍的中年人听他语气,疑惑的问他。
“听说何宗卢贿赂黔军高层,袁祖铭肯定不会放过他,他对部队贪污一向痛恨,即便在彭汉章哪里他也讨不了好。“
中年人点了点头。这时想起了正事来,说道:
“对了,老钩子有消息了。”
“如何?”
柴更生转过青布包裹着的双眼,面朝着中年人问道。中年人瞥了瞥老头子的脸,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他遇上了高手!”
青布下的双眼立即紧紧的盯着中年人,看得他不寒而栗。赶紧避开尴尬转脸过去,略微定定神,又对老头说道:
“来头还不清楚,不过能在老钩子眼皮底下偷鸡摸狗的,只怕不是一般人。”
“是钧晨护卫?”
“嗯……应该是,不过还不确定。但如果是钧晨护卫,恐怕得你我也出马了。”
“一般的钧晨护卫倒还不可怕。怕就怕……”
“你是说?”
柴更生不语了,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山下,半晌后忽然转了话题:
“不到万不得已,我和你都不能轻易露面……听说袁祖铭为了和刘湘争地盘,正在四处打探我们的事情。”
“这些你都晓得了?”
中年人有些意外,柴更生点头承认,自己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
”既然你都晓得了,眼下这姓袁的找上门来,倒是一个好机会,大可利用,再图后策。”
对这个建议柴更生还有些犹豫,轻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勉强的点了点头。
中年人一见他答应,立即兴奋的说道:
“那好!我立刻恢复身份。老爷子一会儿就跟我去一趟镇上?”
“嗯!”
两人见黔军已经陆续撤离,便也悄然离开了山头。
可是没过多久,岚林村中忽然冲出一片火光,哀嚎与哭喊都淹没在阵阵燃烧的火光和升腾的黑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