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仔看着哥哥意气风发的进了江州边防署,不禁大叹大怨。死拉硬拽是肯定没戏,哥哥想方设法的跑出村,当初就没打过什么正经念头。现在大呼上当已经来不及,哥哥现在是铁了心,自己就算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由着他。
可自己就这么一个人回去,怎么向娘交代呢?水仔摸着兜里的两块大洋,那是周山药领的入伍费。心想这点盘缠估计还未到贵州就得花光,看这样子还是得准备好一路讨饭回家。
他又叹了口气,蹲在路旁彷徨无措,使劲儿的拍脑袋,像有一块尖石扎得他头疼。
“兄弟,外地来的吧?”
忽听有人在问话,水仔抬头一看,一个穿红褂子的伙计模样的人正瞧着自己。心觉有异,这离过年还早着呢,怎么这人就穿起红衣裳来了,难道是新郎官?
又仔细瞧瞧了对方,却也不像。
可他并没注意的是,旁边的路人一见到这红衣伙计却像见了瘟神一般,远远避开。不一会儿,偌大个街口就剩两人默默的对视着。
水仔正自纳闷着,那伙计又开口问道。
“我们府上缺两个帮手,做工一天,工钱每天一块大洋。”
水仔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做工价钱开得也太高了,盘算着周山药一个月军饷才两块,自己做一天工就能拿到一块,那一个月岂不是三十块?这是哪尊活菩萨在普度众生啊?他不敢轻易相信,再一看那伙计显得不耐烦了,就要离开,水仔又连忙起身问道。
“你说的真的假的?”
“一天一块钱!到底做不做嘛?”
那伙计见他起身,却见是个身材纤细,皮肤白嫩的小个子,不禁摇了摇头,担心他是否做得了体力活。
“能!能做!”
红衣伙计思忖良久,想走又没走,半响又问了问水仔:
“那你能干重活不?”
水仔忙答道:
“能,能……不晓得是干啥子活?”
红褂子伙计也没多作解释,只说你跟我到了地方就晓得了,接着就领着他上了路。
水仔跟在他后面出了城,往西行了二十多里地,一直走到天快暗了下来,才来到一座高墙大院前。
那大院显然是非常富贵的人家所居,正中一扇双开红漆大门,鲜红无比。门上高悬一大匾额,上面就写了一个字——梁。
门前左右放了两尊大石狮,怒目圆睁,呲牙咧嘴,只是约莫有些年月,上面已是长了些青苔。大红正门左右两边各延伸出两面高墙,两边墙上也是刷满红泥,远远的一直向两边无尽的延伸,消失在濛濛的雨雾中。院墙上批满了金黄琉璃瓦,檐下每隔数尺,挂了一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下也都有一尊小石狮蹲在地上,形态各异,精美异常。
走到灯笼下,又见灯笼里面点的也是一根大红蜡烛,烛光如炽,透过大红的灯笼弥漫开来,让整面红墙笼罩在如鲜血般的赤红色光晕中。
水仔第一次见到这等豪华气派的府邸,张着大嘴吃惊的看着,但总感觉气氛有点怪,怪异来自这这气势如虹的高墙大院遍布的全是鲜红色,这彻头彻尾的红色让他感到有些发毛,但更多的却是那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凝重氛围。
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味道,像是一团泥浆塞在他的口鼻之处,沉闷、而又冰凉。
等红衣伙计打开大门,带他走了进去后,里面的景致更是让水仔叹为观止!
绕过一副巨大的红色麒麟影壁之后,金瓦红梁的亭台楼阁在昏暗的雨天中熠熠生辉,飞架流水的小桥,水榭水声缠绕,翠松环布,曲径通幽。参天的古树密布四周,如天神般矗立。一路地势忽高忽低,其间巨石嶙峋,丘野相交,异草花香掩映着时隐时现的黄檐屋顶,脚下是一段段用汉白玉石块铺就的石板路,路上每隔一段,都有一尊小石狮静立一边,那些石狮形态各异,而且每个口中衔都着一颗红色的小石球。
他仿佛踏进了人间仙境。
这哪像是一般的大户人家,这简直是皇宫!
领头的红衣伙计没好气的一直催促:
“莫乱看!快跟上!”
水仔听着叫喊,才恍惚过来,加快脚步跟上。
红衣伙计领着他从一条白石大路拐上一条小路,又从小路转到另一条大路上,四周参天的古木密密林立,林中岔路幽静深邃,无数小路的尽头漆黑不知所往。水仔只觉空气中除了细雨的嘶嘶声之外,寂静异常。
此地林深路远,按理说怎么也得有一些虫鸣鸟叫,可竟然不闻一丝鸟语,一丝虫鸣,完全没有任何生气可言。
应该说,是死气沉沉!
他不知跟着走了多久,只见古木渐疏,抬头处依稀看见一片高地,走近之后,眼前才有些豁然开朗。
踏上高地,一片巍峨的屋宇楼阁建筑群出现在眼前。
水仔细细一数,五幢大殿金碧辉煌,高耸的屋宇雄丽的端坐在汉白玉砌成的石基上。五栋大殿围成一个圈,相互之间以红柱红瓦的连廊走道相接,五栋大殿正中是一幢拔地而起的五角高塔,耸入高空不知其顶何处。大殿都是正门朝内,后门朝外,以那高塔为心规规整整的排在五个角上。
这时他才注意到,其中一幢大殿坍塌了一半,四五个人正在忙碌着清理坍塌残渣。而那屋宇坍塌之处墙瓦皆碎,只剩半片漆黑的梁柱立着,不时散发出阵阵青烟和焦臭,显是刚遭过一场大火。
那伙计带着水仔上前,此时那四五人中钻出一红衣黑胡子莽汉,大步跨到水仔面前。
水仔上下打量着他,见这人体格健硕,比哥哥周山药还高出一个头,大冷的天只穿了一件红色短衫,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
那臂膀上却布满刀疤,一直延伸到脖子,再从脖子延伸到脸上,加上满腮又黑又硬的胡茬,显得异常狰狞可怖。
“乌老大……”
红衣伙计正开口,不料来人见水仔体格瘦小弱不禁风,张嘴就朝红衣伙计骂道:
“一个小个子帮个屁忙啊,你干啥子吃的?”
叫乌老大那人嗓门一开,像猛敲了一口大钟般震耳欲聋,震得连后面的水仔也不禁退了几步。
那红衣伙计吓的哆哆嗦嗦,不停的解释说眼下城里人少,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又说现在外面的人说梁家闲话的人太多,弄得那些年轻力壮的人都不愿来梁府做工。
乌老大一听火冒三丈,吼道:
“啥子闲话不闲话!你格老子的只管给我拉人,工钱管够!拉不到人就给老子滚出去!”
那伙计哪还敢再说什么,只得退下又奔出去找人。乌老大也不多说,对着水仔没好气的指挥道:
“三天一块大洋!把这边的东西清理干净,不清干净别想拿工钱!”
怎么一天一块大洋变成了三天一块?
水仔心理有些不满,心觉可能上了当,那伙计显然是寻不着帮工才拿他来凑数的,说好的一天一块钱现在居然变成了三天一块钱……”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三天一块大洋也不是小数了,等自己凑够盘缠就回岚林村。
是夜,小雨阵阵,间歇又不停。
梁府大院内掌了灯,却只只都是挂的大红灯笼。水仔四处望了望,发现所有大殿的四周居然都是点的这种大红灯笼,不见其他颜色。再看看身后的高塔,却没点灯,和灯火通明的大院和大殿比起来,暗得异常鬼魅。
他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知是冷,还是被这黑暗的高塔压抑所致。
乌老大交给他一副担子,只叫他每日搬运碎砖烂瓦到指定地点倒掉,还嘱咐他莫瞎打听其他事情。水仔见其他人也只是干活,没有只言片语交流,虽觉沉闷,却也落个干活清静。
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干了好几天,水仔白天干活,晚上就近歇息在旁边那半间未烧塌的红楼房间里。那失火的大楼被渐渐清理了出来,半片屋子最后只剩下几根柱子和一根大梁立在废墟中,连接大楼一边的连廊也被烧掉大半截,显然当时的火势异常猛烈。
只是由于人手太少,靠水仔和这五六个外人和梁府的家丁完全拾掇出来,没大半个月却是不行。这时他突然想起哥哥周山药来,不晓得这几天兵当得怎么样了,他记得临走时曾叫那看门的警卫给哥哥传过话,说自己去了城外梁府,也不知他收到没,于是想着今天告假出去看看。
谁知那乌老大却一点不给情面。
“活没干完,不许回去!”他怒目圆睁,水仔不敢顶撞这个大汉,只得打消出门的念头继续埋头干活。
如此又干了好些天,直到有一日,那乌老大把大伙叫到一起。
“今天把这里碎石头搬了,领完工钱就自己回去……”顿了一下,突然恶狠狠的说道:“出去好生把嘴都闭上,别给老子乱说话。”
水仔心想出了门你还管得住人家嘴上说什么?这乌老大也恁不讲道理。心中越觉得不快,却不敢明言。而其他人似乎并不以为意,看样子是早已习惯。
这天黄昏时分,水仔领了六块大洋,随着其他人一起离开。还是一个红衣家丁在前面默默领路,另外几位也不多话,只顾紧紧的跟着他在错综复杂的山林间穿行。
水仔走在最后面,手上掂着六块钱,心想这下回家的路费有着落了,但一想到哥哥使性子去当了兵,回去了不知如何交代,又觉得头痛如麻。
就这么回家还不得被阿娘给骂死?
他一边走,一边抓耳挠腮的思忖哥哥周山药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和众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而夜,正悄悄降临这个诡异的红色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