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们在祭司大殿，从下午一直讨论到半夜，直到月亮挂到屋顶天井之上，方才散会。

大殿中，大祭司首先提出，前日的大雨，可能意味着大雨季的到来，是否需要组织力量，在王城西面的山谷之中，在原先小规模堤坝的基础之上，依托山势再建立一个完整的防洪堤坝体系。

在大祭司提出议题后，几位祭司分别作了补充说明：

负责农桑的祭司提醒大家，几十年前，良渚人的祖先就曾经在王城西北区域建设过小规模的堤坝。那条堤坝建立后，在山谷的上游形成了一个小型湖泊。

堤坝一侧有一条引流渠和一个调节渠。引流渠常年流水，在下游汇成水渠网，进入到城北的农田中。调节渠有一道木门，用千年乌木所筑。下游水量充足时，则木门关闭。当下方水势较小时，则打开木门，增加引流渠水量。

她强调，正是因为城北水利农田系统的保障，才有了今天良渚王城的建设。而像前些日的山洪突发，很可能会引起大湖上涨，淹没桑田，动摇王城发展的根基。

负责水坝工程的祭司则带来了技师们多年的监测结果：几十年前建立的小规模堤坝已有些不堪重负，很多地方已经出现泄漏情况，也该到了整修的时间。如果在此期间发生一次大震，后果不堪设想。

而根据王等人的汇报，祭司们判断，前日泥石流堵住了上游的水道，这几日来可能已经形成一个小型堰塞湖。如果一旦出现缺口，也将会造成一定的损失。这往西去的水路应该暂时封闭，以免发生不幸。山谷下游的塔洲可以暂时放弃，修复工作推后。

随后，祭司们就这个议题进行了自由讨论。

支持者们认为，王城和周边村落的人口越来越多，大量干枯的沼泽地不断被开垦为稻田，种上了桑树和蔬菜。确实需要建立完善一个新的水利体系，以保障王城发展之需。

反对者则强调，前日的大雨较为突然，但也是多年未见，造成的损失并不是太大，对目前的城外桑田网络体系并没有什么影响。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反而有助于解决多年来的干旱问题。而对于大震，更是百年未见了。

经过一番争论，大家初步达成了一致：建成之后的良渚王城现，其城防体系完全可以阻挡住东面来的大涛。对于西面而来的洪水，更是不在话下。

建设王城西北面的防洪体系可以提上议程。但目前良渚王国大量的技师、平民都被投入到王城的城市建设之中。在城市还未完全完工之前，没有额外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负担另一项浩大的工程。

未雨绸缪期间，大祭司提议在稻田周边建一条小规模的简易防洪堤坝。在稻田收割之后，组织农夫技师和平民，就地取材，加高加厚范围之内的田埂。稻田延伸到哪，堤坝就延伸到哪。堤坝开有水渠，方便将湖水引入到稻田中。大家以为善。

于是，大祭司带着祭司们前往东室，在天地堪舆图上，标出了需要建立简易防洪堤坝的位置和线路。负责水坝工程的祭司和负责农桑的祭司，则各自取出一块玉璧，刻画上堤坝建设的位置。

此外，大祭司又召集王组建一只观察舟队。这只舟队将由一位年轻的祭司带队，于明天一早出发，再次前往山谷。

这一次，他们将登上在堰塞湖对面的山脊，对堰塞湖水情进行全程检测。一旦情况有变，就第一时间发出黑烟信号，以通知下游做好防御准备。

这一场五千年前的议事，让陈芳大开眼界。过去，她所学习的人类学知识，不管是功能学派、进化学派、社会学派的知识体系，都来源于课本以及极少量的田野调查。

而现在，她可以亲眼目睹甚至亲自参与到历史进程中。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个抽象的概念和符号，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件件鲜活的事例，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宗教、艺术、巫术、风俗、商业行为等等，她置身其中，又在外观察。

她突然发现，良渚的祭司们并没有把王国的未来完全交给天神。事实上，祭司们更像是一个国家或一个社会的高级管理人员，他们垄断了文字和知识。而文字和知识在祭司阶层内的内部传播，则充分保障了祭司阶层的权力。

祭司们的知识体系除了来自现时的观察和相互学习外，更多地来源于历代祭司们的探索积累。逝去祭司们所留下的的知识体系，是今天祭司们最大的一笔财富。这大概就是我们中国人注重祖先崇拜传统的重要根源吧。

虽然口口相传的方式并不十分牢靠。这造成了知识传递时出现断层和局部偏差。但充分利用第一时间收集于现时技师们所掌握的工作数据，则较好地保障了祭司们决策的准确性和有效性。

换句话说，良渚人更相信的是人。只有穷尽知识不得解的时候，才会转而求助天神。但这也意味着，一旦祭司阶层的知识或文字传递出现了断档，那往往意味着这个文明的严重倒退，甚至消亡。

较有保障的知识传播路径、相对完整的城市村庄网络、严密的四个阶层等级结构、有效的管理运作体系、复杂精密的宗教仪式，以及较为发达的商业市场，这些都意味着，良渚古国的文明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

陈芳则严格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观察者。尽管她也知道，她的任何言行都会影响到大祭司的决策，从而影响到这个王国的发展进程。

待散会后回到公主殿，她把她的担忧说给了何杰和张凯听。

对于现在各自扮演的身份，大家还颇为适应。但对于自己在良渚王国发展中的角色定位，三人之间却发生了一场争论。

何杰赞同陈芳的观察者观点。他也同意，应该最小程度地参与这个发展进程。“假如我们的所作所为影响了历史走向，说不定，我们几个人都不会出现！”

张凯并不赞同两人的想法，他认为，何杰提出的就是个无法证明的“祖孙悖论”，典型的科幻电影看多了。

“如果在遇到大灾大难之时，恰好我们的专业知识可以帮助良渚人躲避灾害，你说我们是帮还是不帮？帮的话，我们可能会改变历史；不帮的话，说不定我们自己都会死在这儿！

话说回来，我们怎么穿越来的，现在还搞不清楚，我也不指望以后能搞清楚。我现在甚至不去想能不能再次回到2019年。

你说，那些科幻电影里说的就算是真的，但实际上，我们一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改变历史了。我们作为一个物质实体出现在这里，那么，2019年的我们三人的物质实体还在吗？要是不在了，这是否符合能量守恒定律？当然了，能量守恒定律也没有考虑过时间线的变量。

我甚至怀疑过，我们是不是都已经在那天电闪雷鸣中变成了植物人。现在我们三人的大脑被营养液培养着，大脑上插着一根根数据线，正在可怜地被人研究。我们以为我们在5000年前的现实中，实际上，那都是大脑告诉我们的假象。

就像《骇客帝国》、《源代码》、《全面回忆》里演的那样。对了，最新的美剧《爱、死亡与机器人》有看过吗？里面有一集《裂隙以外》就是这样的情节。飞船穿越失败后，宇航员以为自己被拯救了，其实那只是异形混淆了他的记忆。实际上他只是在一个可怕的异星球上。还好那只异形是善良的，带给他生命最后一刻的慰藉！虽然那异形长的是真叫一个丑。”

张凯的一席话，让陈芳和何杰倒吸口冷气。

“钵中之脑！”何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之脑？”陈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美国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提出来的‘钵中之脑’问题。我们以为我们在现实中，实际上，我们只是插满数据线、浸泡在营养液中的钵中之脑!

普特南认为心灵和世界共同创造了心灵与世界。说实话，他的那本《理性、真理与历史》，我真没看懂。但张凯刚才说的，和那些电影里描述的，就是‘钵中之脑’的意思。”何杰解释道。

陈芳终于明白了他们说的‘钵中之脑’。她突然想到，自己以为当了公主，实际上不过是个幻觉。而在现实中，她的父母真伤心地透过监护室的玻璃，看着她的大脑插满了数据线。一想到这些，陈芳一下子哭了出来。

何杰也好，张凯也好，最怕看到女孩子哭，一下子慌了手脚。

“唉，我们好好地说穿越，你扯那么远干什么？”何杰怪道。

“你不也是搞出个什么‘钵中之脑’？”张凯有点沮丧地回应着，又回头劝陈芳，“别哭啦，我们跟你闹着玩呢？你想想，2019年哪有实现‘钵中之脑’的技术？这5G还没正式投入商用呢？杭州那个全国首家5G产业园才刚刚装修好。‘钵中之脑’，2109年说不定还有可能！”

这么一说，听上去还真有几番道理，陈芳也就不哭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继续观察比较好。不到迫不得已，不要用自己的知识体系去改变这个世界。”何杰最终说服了张凯。

屋外，彘看着玉公主和亲兵何杰、亲兵张凯围坐谈论着，非常疑惑。虽然他们的话语不断传到自己的耳中，但却完全听不懂。他无法理解他们的对话，就像无法理解下午在祭司大殿时的那个场景。

他掏出了两块碎骨，丢给了脚边的小犬。那小犬低头啃着碎骨，撅着的屁股上，小尾巴快乐地摇着。看到这一幕，彘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