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安十一年正月,曹操亲自率军击败高干、平定并州,又令郭嘉掌管水运,开凿平虏、泉州二渠,以讨三郡乌桓,好生的得意。这一年还未到春天,紫烟未经郭嘉应许,独自溜了出来,到了阴山地牢中,却住了下来、不再走了。乱尘也曾多次相劝,却每每惹得紫烟生气,况且他心中隐隐也不愿紫烟离他远去,每每要枯守半年才能得见,那半年时光便如同牛嚼枯草、着实难熬。蔡琰体她二人情意,于囚牢旁安排了一处小驿,紫烟在此间定居,有时间时也会酿酒织衣,教乱尘不至长年白衫,更无换洗。
这一夜七夕,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好光景,紫烟亲手做了一桌好菜,在乱尘面前摆了,但凡乱尘点头、便亲手夹了喂与他吃,乱尘念起自己常山的少年时光,也是这般漂亮温柔的师姐哄着自己、喂着自己,一般的好时光……这些年来,紫烟已如貂蝉,他自己都浑然不觉,与貂蝉的爱意、与张宁的歉意,俱归在紫烟身上。想得他早年英姿勃发,紫烟恼他白发白须,嗔道:“师父,我听郭先生讲你以前要风要雨、叱咤天下,江湖上的豪士敬仰、武林间的美女爱慕,怎得到如今成了这个模样?”乱尘叹道:“时过境迁,俱已往矣。我在此处归隐,能见的除了你、琰妹子还有郭先生,还能有何人?我俊丑如何,又有什么分别?”紫烟陡然捧起乱尘的脸来,但见他剑眉星目、容貌俊逸,独独须发皆白,犹带伤意,嘟着嘴道:“师父,今夜良辰美景,便是娘亲在世,也不愿见得你这般白发模样,我替她做一样事,与你剃了白发白须,好不好嘛?”乱尘心道:“烟儿也是调皮,修习道经这些年,都不知人生貌容都是皮相?我爱师姐,全不是因她美貌非常,如若不然,张宁何输于师姐,我缘何多有愧疚、少见情爱?……罢了,罢了,我若是不从了她,说不定惹得她不开心,我周身铁链洞穿,又何必在乎这些须发?”遂是轻轻笑道:“好,我依了你便是。”
紫烟大喜,急急忙忙的捧了清水,用皂角将乱尘发须尽数洗了,又着毛巾将面容细细擦了,但见乱尘英气勃发、飘然如仙,紫烟心口一阵乱跳,红晕不由自主的爬上双颊,低下头来,不敢看着乱尘。乱尘不知其情如何,问道:“烟儿,怎么啦?”紫烟心道:“傻师父……郭先生常说你如何如何聪明,我怎么了你还不知道么?这么多年,我待你如何?如今留在你身边,又是为何?”可女儿家的心意,又如何能说出口来?她低着头只是吃吃的笑,一首抓着乱尘的束发、一手提着剪刀,说道:“师父,徒儿这一剪刀下去,可当真是要‘时过境迁,俱已往矣。’了,你说话算话,莫要欺了徒儿。”乱尘心底叹了一口气,想要问问自己是否当真能舍了往日的念想、寄心在无定的未来上,但他想了又想,终是不知什么结果,只看见紫烟淡淡的笑容,似头顶的月儿,皎矣白矣,人生于此,复有何求?闭着眼睛说道:“剪罢。”
不一会儿工夫,乱尘银丝去尽,想他心宽已久,白发底处早已生了半寸的黑发,紫烟便留了他的黑色寸发,不教他似个和尚。至于胡须眉毛,紫烟倒是剃了个干净,又拿自个儿用的黛笔与他画了一对剑眉,想来白丝尽去、黑发渐生,用不了多久,乱尘的眉发便可长了起来,到那时,昔年朗逸潇洒的英风少年或许寻不见了,但沧桑飒爽、倜傥恢弘的壮年豪士,当时当世、天涯海角,寻不着第二个有他这般俊采飞扬的了。
乱尘道:“烟儿,你怎么不说话啦,可是好了?”紫烟嘻嘻笑道:“早已好啦……师父、师父,你生的这般的俊,怕是我爹爹也不如你罢?怎得我娘却不喜欢呢?”若是换在数年前,旁人与乱尘说这般的话他定然伤心,但此时此刻、乱尘却心中只是稍稍一疼、旋即释然,笑着说道:“傻丫头,欢喜二字,乃是各人因缘,又岂能强求?我便是生得再俊,你娘心中只有你爹,眼里哪还能容得下别人?”紫烟陡然问道:“那师父呢?这些年过去了,师父心中还是只有我娘么?”乱尘怔怔良久,说道:“说来惭愧,我心中除了你娘,还另有一人,时隔多年,不知她过的好是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紫烟,只听紫烟哼了一声,已是拉长了小脸、生着闷气,但听得紫烟说道:“可是那张宁师叔?”乱尘点了点头,也不说话,紫烟又道:“那徒儿呢,徒儿也是女子,在师父心中可有方寸之地?”乱尘未曾想过这话中的深意,笑道:“傻徒儿,你是师父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莫说是方寸之地,便是整个心都交由了你,又何尝不可?”紫烟顿时大喜,娇嗔道:“师父说的话,可要算数?”乱尘点头道:“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只见紫烟脸上突然一阵晕红,说道:“师父的话,徒儿记下了,你且等着,我与你看一桩东西。”说着转身跑入起居的小驿,叫道:“东西呢?我东西呢?”不一会儿便听到她笑道:“找到啦。”
乱尘不知她在搞什么把戏,只由着她好玩,问道:“烟儿,是什么东西,让你这般的开心。”紫烟捧了一张红绸出来,但见红绸四方,边角细细的叠了,隐隐带着香味,紫烟道:“这是我娘当年在长安城送给小姨的,她说这是她成婚时盖在凤冠上的红帕……小姨自个儿没舍得用,便给了我……师父,他年我花嫁之日,你与我掀开这红帕可好?”乱尘心中发苦,直是想道:“也不知这婚帕是皇帝赐亲还是与师哥成亲时所带的,她竟留了下来……呵,曹乱尘你在胡思些什么?师姐与师哥成亲、乃是佳偶天成,自然刻骨铭记,这红绸应是当时所留,怎会是与你相干?”他望着紫烟天真烂漫的笑容,说道:”傻徒儿,师父只能将你盖上这红绸,要是想掀开、还得是你的如意郎君来呢!”紫烟若有所思,沉吟道:“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师父,我……”她犹豫不决,脸颊羞得通红,却终是说不出口来。
这时,听得脚步沙沙声响,有人远远说道:“吕紫烟、你个小妮子,藏在这里多久啦?”他话中责怪,语气却不置怒、犹是带着几分欢喜,紫烟也不怕他,说道:“郭先生,我可没有藏,只是许都烦闷的很,我在那里又没什么朋友,反倒是师父这里,好玩的紧。”郭嘉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沙尘,用手指刮了下紫烟的小鼻子,笑道:“就知道你要与我胡说。看你这次回去,我不好好收拾你……”他话只讲了一半,已是大口大口的咳了起来,紫烟扶着他在乱尘身前坐了,又是抚胸、又是锤背,过了好一阵,郭嘉方是止住了咳嗽,乱尘眉头紧蹙,关切道:“一年未见,郭兄的病已是这般的严重了。”郭嘉摇了摇手,说道:“不碍事。”他顿了一顿,面带难色的说道:“曹兄,我们认识已有是十四年了,承蒙你不嫌弃,与我兄弟相称,这一次我来,除了叙旧之外,乃是要请你出山……”乱尘尚未答话,紫烟已高兴的拍着手儿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咱们离了这里,去那江湖上,也闯荡闯荡……”乱尘知道她小女儿家想见识江湖的豪意,但世上的纷争、他着实不愿再沾惹了,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郭兄,十四年前你锁我于此,为的是什么?乃是锁我经脉气血,要我不得再回中土伤人害人……这些年来,我不修武学,武功内力却是大进,这区区的锁链又如何锁的住我?我留在这里,与黑暗相伴、与星月同眠,每隔半年,都有你和烟儿前来看我,残生如此,早已足矣。世事如水,我乃那黑墨,一入则江湖浊,既害了人、又伤了己,何苦如此?”
郭嘉道:“曹兄的心意,我也体会得。但若非事态严重,我怎会要请你复出?”乱尘叹道:“便是如何严重,我大哥今日已是大汉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下,郭兄追随日久,也早已位高权重,有什么样的事还难得倒你们?”郭嘉摇着头,说道:“权势再大,也有无奈之时。我请你出去,乃是要你救人……”乱尘大笑道:“我若出去,便只是一人一剑,杀人兴许可成,救人?哈哈,我连自个儿都救不得,如何能救得他人?”郭嘉道:“便是你往日的故人,你也不救?”乱尘奇道:“谁?”郭嘉正色道:“华佗行刺、祢衡失言、许邵谋逆,皆已押入大牢,只待秋后问斩。”乱尘也不愿多问华佗、祢衡、许邵三人如何获罪,只是心中一片悲伤,沉思半晌,方是说道:“你解了我腰间的玉佩,带着此物去见我家大哥,他若是还念着有我这个兄弟,兴许会饶了他们。”郭嘉道:“若是不饶呢?你可知这斩首示众的命令乃是曹公所下?”他见乱尘不语,又是说道:“曹公行事刚断,你也知他一向如此,若非至亲亲求,如何能收回成命?便是你亲口相求,他也不一定能应允,到那时千军万马,如何能刀下留了人?唯独你武功卓绝,兴许能救了他们……”乱尘苦笑道:“郭兄,你这是要逼我持剑伤人?”郭嘉道:“伤人,亦为救人。华佗、许邵、祢衡三位与你的交情如何,我也不多说什么,便是此次问斩的众人,多有名士豪侠,天下若失了他们,岂是万民之幸?曹公若杀了他们,又岂是雄主应为?”
紫烟见乱尘久久不语,也是劝道:“师父,你在这里呆了已是十四年了,可是闷了?曹伯父与你多年未见,定然也想你的罢?咱们这一次东去许都,哪怕只救了那些人,烟儿再陪你返还这里。说不定呐,师父与徒儿持剑闯荡江湖,渐渐体会得人世的美好,生了意趣……师父,好不好嘛?”乱尘着眼看她,目中尽是慈爱,笑着说道:“正因为人世美好,我才不愿伤了……”他生怕紫烟生气,又是说道:“便是仗剑江湖,也得有剑才行。你我赤手空拳,如何有侠士剑客的风采?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着这些打打杀杀的江湖事。”紫烟摇着乱尘的手,说道:“我不嘛、我不嘛。”她见乱尘只是微笑,又来相问郭嘉:“先生,我师父的玄黑骨剑与斩仙飞刀呢?这两样都是好宝贝,我都没有见过,你藏哪里去了?”郭嘉笑道:“拿是我拿了,却不是我藏起来了。”紫烟做了个鬼脸道:“老先生,厚脸皮,不知羞……你藏便藏了,快说说藏哪里了。”郭嘉道:“玄黑骨剑与斩仙飞刀,原先我均收在许都皇宫内府里,但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江湖上的人听说你师父的两桩神兵没了主人,各个都来偷抢。因这刀剑而死的兵士与侠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后来侍卫失察,被强人下了迷魂烟,将斩仙飞刀盗了去;那玄黑骨剑,却由于寒气渗人,常人不能久持,沉在洛水水底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这两样兵器,只知道一在荆州当阳,一在许都洛水,至于如何寻取,那要看你师父想不想要了。”乱尘道:“神兵再好,也不过是杀人的利器,我要他们做什么?”郭嘉道:“曹兄此言差矣。玄黑骨剑,乃你骨刺所化,先人父精母血,不可不敬;斩仙飞刀,乃是陆压道君亲手所赠,他传你飞刀与心法,乃是要你择徒传授,助他一门飞花摘叶的手法流芳百世。这先人之血、故人之意,你不该去寻?”乱尘目中含泪,想起当年种种,说道:“郭兄所言,理应如此……只是此刻陡然相提,我难以决断,容我想上几日,再与你答复。”郭嘉道:“不是与我答复,乃是与你自己答复。曹兄,我与你相交多年,又岂愿逼你,只是时事如此,你我皆是笼中囚鸟,奈何、奈何!”
他二人一同所想,俱是大伤,只得饮酒同欢,紫烟不知人间哀愁的滋味,搅在后面也喝了不少,她酒量再好,如何可比乱尘?这一觉醉倒,已是第二日晚上,醒来时躺在小驿的床上,也不知是谁给她抱了回来。再去地牢中寻见乱尘,却独留了百千根铁链,不见了乱尘的踪影。紫烟又气又急,全然不听蔡琰的劝告,更不去体会得乱尘不想她参与世事纷争的好心意,急急的打了行囊,找蔡琰要了两匹骏马,便循着太阳升起之处往东追去。
却说阴山南侧有一处小湖,湖畔有庐,庐前有一点三曲的渔台,一名农家女子模样的人盘膝坐在钓台上,闭着眼睛、哼着小曲,闲悠悠的垂钓着鱼儿。于她身后,郭嘉卷着裤腿,赤着双脚,划拉着一湾秋水,水面因其所扰,波光粼粼,阳光闲碎。二人相坐良久,终是那农妇先开口说道:“你来便来了,却扰我钓鱼,今晚的饭菜,交由你了。”郭嘉笑道:“我半年才来见你一次,做一次饭,总不能折了寿罢……”农妇急忙掩住了他的口,嗔道:“你啊,这么些年了,还是会说这些不吉祥的话,以后不许说了。”郭嘉牵着她的手儿,笑道:“你还说我呢?要吉祥如意,你怎么不去做你的东瀛女王,那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呢。”——原来这农妇便是昔年邪马台的女王卑弥呼,这阴山南北,一个住着当代剑豪、一个住着东瀛女王,真是藏龙卧虎、不可思议。但听卑弥呼淡淡说道:“你以为我不想做么?是谁折了我问鼎天下的本钱,又是谁诓我骗我、做你争取天下的棋子,又是谁教我研读天书,到头来,武功没见长进,脾性却淡了不少。”郭嘉道:“那你那怨我么?”卑弥呼淡淡一笑,将鱼线收了、细细的缠在杆上,交在郭嘉手中,说道:“你我二人,便如这鱼线鱼竿,我怨你又有用么?”郭嘉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明瑶,我确实欠你良多,便是想还,也还不了。”卑弥呼倚在郭嘉怀中,悠悠说道:“还来还去,你不累么?当年咱们发了疯似的追取权力,结果呢?天不罚人人自罚,三万男儿无一归还,纵使我回了邪马台,如何面对东瀛子民?后来又心生不忿,迁怒于乱尘,教他铁链穿身、生不如死,幸在他吉人自有天相,不致为我们所害……郭郎,这么多年了,我都能放下一切,你还不肯收手么?”郭嘉苦笑道:“收手,如何收手?当年所作之恶,皆因我而起,我还完了么?我步步精心计算,自以为胜天胜人,结果呢?贪练天书,想要武功精进,却不料邪念成了魔道,这些年来一直反噬,可曾解了?”他望着卑弥呼,眼中俱是柔情,“你受我蛊惑,现在武功散尽,已算是功德圆满;我呢,上天注定我要替他曹家卖命,尔后要我终结乱世……至于我的后人,不过数代,便要为外族所戮,司马一族,满门一个都留不得……”卑弥呼抱着郭嘉,柔柔说道:“咱们向心归善,早已不是司马懿、卑弥呼了,你乃郭嘉、我是明瑶,咱们便这般的活法,我不婚你不娶,既无后代,天劫如何可罚?”
郭嘉摇了摇头,说道:“很多事情,非人力所想。现在的曹操,一如我当年。我说不得、劝不得,时日已是无多了。”明瑶道:“你曾算得我们还有四十余年的寿命,怎么会时日无多?”郭嘉苦笑道:“我方才是说那曹操,他时运已是将近,天命不再眷顾于他,我若强行逆天,可当真要咳血而死了。”明瑶关切道:“那你最近如何,咳得可重?”郭嘉道:“我每深入北境一里,这无根的咳嗽便重上一分,待我平定北方,想来这郭嘉的皮相便要死了……”明瑶垂泪道:“说是寒疾,却是无根而起,居然练连华佗神医都无可奈何。”郭嘉伸手拭了她眼角的泪水,缓缓说道:“强横如我,在浩浩天命面前,也不得不低头。难怪我叛出师门,做尽了伤天害理的坏事,师傅也是不闻不问,想来这些年他老人家悔恨教了我这个逆徒罢?听闻他又收了两个小师弟,怕是来对付我的。”明瑶道:“恨亦好、喜亦好,咱们已遭了报应。这十几年,你为曹操、为河北百姓做的善事还少么?便是这天地有此大劫,不容你助了曹操一统天下,使万民归息、非要山河蒸腾、人间血海,那也是老天爷的错,怨不得我们……”郭嘉道:“明瑶,你口说无恨,但心中犹怨,还是那般的痴。你看看我,万事自在,不如随风逐流。”
明瑶道:“少来了,你还随风逐流。要当真如此,你又要请乱尘出山做什么?”郭嘉眉头一蹙,说道:“他再不出山,百年之约谁解?天下水火谁引?他生来注定是要做这引缘人,三灾虽过、天劫未至,他心心念念的人还未死光,老天爷如何肯轻易的饶了他?”明瑶叹了一声,说道:“老天爷不肯饶了他,又肯饶了我们?”郭嘉道:“来年河北平定,郭嘉这个人,定然是要死了……到时候,曹操久胜已骄,定然大举兴兵南下,是时必然大败,到时候又要我司马懿来收拾天下了。只是世事这盘迷局,我们只能看到此处,以后如何,要看各人造化了。”明瑶道:“郭郎,我早已与你说过,便是机关算尽、事事尽知,总落入了自己的窠臼中,人生毫无意外,又有什么乐趣?”郭嘉点了点头,说道:“常人理应如此。但你我注定不凡,岂能遂了愿望?这些年天书通读下来,唯独乱尘与张宁于其中得了大大益处,武功超凡入圣,反倒是我们,命中无福消受,倒是内力反噬,苦练的内力一步步失了。再过几年,我想也要和你一样,成了不通武功的废人了。”明瑶笑道:“废便废罢,不问天下世事,总比你劳心劳力的好。”郭嘉道:“你能这般的想,我心头好过些……明瑶,对不住,连累你受苦了……”明瑶道:“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对了,乱尘应你了么?”郭嘉摇了摇头,仰首看天,悠然道:“他虽未应我,但至少因缘已至,不来也得来了。”明瑶道:“那华佗、祢衡、许邵这些人,应是能救了罢……可笑矣,当年我们处处计算,巴不得阻碍我们的人都死光了,现在却还替他们忧心。”郭嘉道:“天命注定,我又是如何可知?我想纵使管辂师兄复生,也不知其何罢?比起他们,我更担心一个人……曹丕这小子,我教了他太多的东西,却没教会他做人,他若是将此事做了,自己短寿是跑不了了,便是子孙也要被他连累了。”明瑶问道:“曹丕?可是曹操与卞夫人所生的长子?”郭嘉苦笑道:“如果嫡长子曹昂不死在宛城,这天下又哪里有他曹丕的份?哈哈,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个人。”明瑶道:“什么人?”郭嘉道:“这个人算无遗策、经达权变,好生的厉害。”明瑶笑道:“怎么感觉是在说你自己。”郭嘉正色道:“昔年董卓帐下,有二员谋士,一是李儒、一是贾诩,李儒自取了灭亡,贾诩却是辗转随了宛城张绣,其后曹操用兵,他用计劝那张绣先降后反,待得杀了典韦曹昂、曹操逃出城外后,又劝张绣束手以降,曹操为收天下诸侯归顺之心,自然不能杀了他们,现如今随在曹操身边出谋划策,如巨龙入了深渊、正是飞舞之时。嘿嘿,现今曹操身边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便是这样都不可一统天下,想来赤壁一处,多少人要埋骨长江了……”他说到此处脑门一阵剧痛,脸上的人皮面具疼得开裂,露出里面长满脓疮的真面目来,明瑶紧紧抱住了他,低低说道:“莫要说了,咱们难得一聚,便让我好好的陪陪你,这人海滔滔、欲念不休,哪怕将来天翻地覆,与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郭嘉扶着明瑶缓缓走进草庐中,点了一盏桐油灯,望着窗外苍穹,道:“唉,要是世人都能如我们现在这般的想,这世上哪还会有争执?可若没有了争执,却如这山水草木,如何教未来滚滚而前?老天爷,古往今来多少智士,问你这个问题的人也是不少了罢?你的答案如何,你自己可是心知?”
这个时辰,天还尚亮,许都的深宫已是点了灯笼。在深宫西北角,有一处小院子。那院子没什么名字,院内有园,满满的种着白牡丹,张宁披着长裙、散着银发,浅浅的睡在花丛中,她身前摆着一张长桌,桌上笔墨纸砚下压着的,俱是一张张画满了乱尘长相的丝纸,西风卷着细雨,吹得那些潮湿的纸儿沙沙作响。她似睡非睡,左手勾着酒壶,任那细雨裹着醇酒湿了衣裳、湿了胸膛、又湿了花香,她只是那般的睡着,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这时,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郭嬛缓缓走了进来,这些年来春月如风霜,却未在她二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听她低低说道:“姐姐,那曹丕又想来见你了……”张宁悠悠的醒转过来,也不看她,说道:“嬛妹子,你既是爱他、他也喜欢你,你见便是了。”郭嬛道:“这一次他大发脾气,将奴婢们都打了,我……”张宁嫣然一笑,似那牡丹盛开,说道:“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又怀了他的骨肉,他还能打了你不成?”她只在地上翻了个身,喝了一口酒,教那芳华如似珠落,全不理会郭嬛。张宁这十几年如一日,邺城也好、许都也罢,老夫人说这是天命所赐的姻缘,管他袁熙也好、曹丕也罢,她都嫁了,只要是不能碰着她的身子,万事万物,她什么都应许。这一年,老夫人不告而别,她也不见伤心,只是终日价借酒买醉、依稀糊涂的过着日子。人若迷情往深、岂会欢心,她本已是满头白发,这些年来头发渐长及腰,她也不肯剪了,郭嬛心底知道,她要寻着了乱尘、待乱尘亲手与她疏剪。可是天下阔大、人海茫茫,乱尘消失了这么多年,在不在人世都没人知晓,张宁这般的枯守着又有什么意义?只将脸儿愁得越来越白,如她怀中的玉箫那般,白的刺心。郭嬛瞧得伤心,上前来扶张宁,却被张宁轻轻推在一旁,但听张宁冷冷说道:“我着你说与曹丕的话,你可曾告诉他?他可曾办了。”
郭嬛点了点头,说道:“公子体你疼你,但凡所求,全已应了。他……他只愿你见了他,与他一笑……”张宁陡然坐起,雪白晶莹的脸上依稀可见得隐隐的青筋,妙目细眉、樱桃小嘴,如春之水、如玉之润,若不是语气清冷,常人只道是广寒宫的嫦娥仙子下了凡间,但听张宁缓缓说道:“曹丕如何,那是他的事,我不想听。我只想只道,时辰可曾定下了?”郭嬛答道:“八月中秋,永始台问斩。”张宁怔怔道:“八月中秋,还有一个多月……曹郎啊曹郎,你若是还活着,这些人你不能不救罢?我……我……我终是可见你了罢……”她话都未能说完,泪珠儿滚滚而下,湿了面颊、挂在颌间,泪水渐重,又落在牡丹上,嘀嗒嘀嗒,好不伤心。郭嬛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姐姐,咱们这么做,乃是残害无辜的恶举,将来怎会有好报?”张宁仍是冷冷说道:“好报?我这个模样,便是什么好报么?我又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罚我?我既不喜,那他们便与我同悲,便是恶有恶报,来寻我便是。”郭嬛不敢顶撞了她,又是说道:“那朱儁皇甫嵩两位大哥呢,他们已然病死,死之前想要见姐姐一面,却是不敢开了口。他们一生光明磊落,到头来又是受了多少病苦?”张宁稍是一怔,说道:“死了?什么时候死的?”郭嬛道:“昨日夜里……”张宁道:“你怎么不与我说?”郭嬛道:“我来见你,你喝得伶仃大醉,如何醒了?”张宁默然良久,提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好字,掌力微发,那柔柔软软的丝纸如铁皮一般高飞上半空,她拂袖又是一挥,从灯笼里窜出一点星火直飞丝纸,丝纸遇火即燃,如那红日里的鸾尾,倏忽燃尽,化作一团黑灰落在花丛中。张宁将袖儿一摇,郭嬛已被她送在院子木门外,冷冷的说道:“你去与曹丕说,待得监斩之日,我会去永始台上见他。”袖子再是稍稍一扇,木门又是吱呀一声关了。
郭嬛在立在门前,呆呆的看着门上皲裂的木纹,想它们横七竖八、既深且粗,张宁心底,也是如这般的罢?景能喜人、亦能伤人,郭嬛情难自禁,坐倒在门前,压低了哭声,好不教张宁听了去。张宁呢?这些年,内力越来越强、武功越来越好,母亲早已不是她的对手,五奇归隐、乱尘不出,天下无人能抵得住她一招半式,可她心底呢,却是越来越寒、越来越凉,只记得张宁、甄宓这两个名字,其余的一切,随着没了音讯的乱尘,俱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十几年,乱尘身处囚牢,她亦身处囚牢。
人世婉尔如此,须弥也好、沧海也好,有情人注定无处可逃。
八月中秋,月圆之夜。可华佗、祢衡、许邵这些人却瞧不着那样圆的月儿了,今日寅时,天还未亮得分明,他们已被尽数叫了起来,狱卒与他们熟识,又只道他们多是江湖豪士,心下多少不忍,但奈何上命如此、不可违犯,看守这里的将军名唤孙礼,乃是当年长安城更夫的幼子,与华佗等人多少算些旧识,他也不能为这些豪士做些什么,只能喊他们早起,与了他们浴桶清水、备了干净的衣服,又着他们酒饱饭足,这才用绳子绑了,一个个关在囚车里,押赴了刑场。
今日要杀的这七十一人皆是誉满天下的名士,早在一月之前,黄河南北早已遍布今日斩首的消息,上至朝廷命官、下至黎明百姓、以及江湖上的侠士豪客都赶来许都观礼,其间汉庭的多少元老耆宿都曾上谏求情,奈何曹操领军远在极北,下邳群英连同曹军要员都随在曹操身边,便是托人求情、也是来不及往返,而许都虽有皇帝坐镇,却只是傀儡一个,曹操大军出征前曾赐职曹丕为五官中郎将,更言许都大小事宜皆由他全权处置,可谓是生杀予夺、皆其一念。这些年来,郭嘉教授曹丕文治武功,因他年岁不过二十、曹操又舍不得容他去了战场受伤、故而武功没什么建树,至于文治、确实有些手段,却怎么也比不过一师所教的胞弟曹植,曹丕权欲心本就极重、性格自卑又善妒,见得曹植远胜自己,生怕自己在立储一事上失了先机,便借着曹操远征的机会,大举搜捕与曹植交好的大臣与名士,更是网罗了谋反、行刺等莫须有的罪名定了他们死罪。其间又拿此事奉承张宁,希冀张宁由此对他心生好感,其用心之深刻,丝毫不输乃师司马懿当年。可笑可叹的是,司马懿研读天书多年,渐渐明晓天人化一的高德大道,这些年来一直劝谏曹操屯田减税、与百姓休养,活人无数,虽说以前罪恶滔天,但这些年的自我洗涤,已教他双手不再血腥,真真正正成了一个为国为民的侠士郭嘉。司马懿尚能如此,曹丕如何不能?郭嘉也曾多次予以劝导,却只怪曹丕天性薄凉,郭嘉又算到他乃短寿之相,叹息之余,却不怎么管教他了。如今曹丕离了曹操约束、又没有郭嘉管教,做事越来越无底线,此次要枉杀近百位名士,天下蒸腾、民怨四起,更有绿林豪杰夜闯大牢、欲要救人,可曹丕早有防范,大军层层包围,便是插翅的鸟儿也进出不得,江湖上救援的人来了好几拨,没一个能活着回去,索性也绝了劫狱的念头。
不意这几天不知谁传出来了消息,说那失踪十几年的奇侠曹乱尘“一剑东归”,百姓们日夜翘首相盼,盼能一睹这天下奇侠的风采,更盼他或是面斥曹丕、或是拔剑出手,总归是救下人来,替天下人出了心口的这处郁气。毕竟曹乱尘这三个字,代表的是“当朝魏侯、天下第一、曹操胞弟”,三者其一,曹丕再是猖狂,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其相抗。江湖间的传闻素来如此,既然被众人寄托了希望,便是无根而起,但千万人听之闻之、心中就信之向之,毕竟天下虽大,于升斗小民,却只能寄希望于高人达士,千百年来,向来如此。市街里、朝野间、江湖中,到处是乱尘的传闻,曹乱尘三个字如雷贯耳,一会儿在西北咸阳、一会儿在关中洛阳、一会儿又到了河北邺城,如巨石入水面,天下震动不已。
七十一辆囚车辰时出得大牢,按照曹丕先前的布置,围着皇宫内城绕了一个偌大的圈子,到巳时才到了永始台下。囚车走了如此之久,平时热闹繁华的市集却鸦雀无声,达官贵人也好、黎民百姓也罢,高窗间、牌楼上、街道旁、渔船里,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囚车,似乎整个城市都死了一般,只听得囚车车轨行走的嘎嘎声和华佗等人身上铁链摇晃的叮叮声。古有周厉王监谤、百姓道路以目,时隔千年,人海千变百转,百姓敢怒不敢言,犹是如此。那永始台上,曹丕衣着华衮、正襟危坐,眼观百姓们面无颜色,一双双眼睛皆随着囚车行走,他活了这么多年,未曾有如此的欢愉与满足——此事此举,整个许都、整个天下,都似匍匐在他曹丕脚下,天下人怨也好、恨也好,父亲曹操所追求的威畏二字却在他身上成了,他如何能不狂喜?可大喜之下,他心底深处却又无比的害怕——曹乱尘的传闻一出,他便大差人手查探,尽只是谣传,可传闻活灵活现,听得他心惊肉跳,再想起乱尘十几年前长安凤仪台上冲冠一怒,董卓数十万西凉精锐也未能挡着住他一人一剑,有此故事,曹丕安能不惧?人的野心偏偏是如此奇怪的东西,明明怕得要死,但眼望众生匍匐、生死在手,前方怎样的危险与后果都不在考虑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