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最长最宽的一条河名为“通天河”,它从积雪山流淌下来,化作两条支流,一条往南如弓弦,故被人称为“弦水”,一条往北如弓背,故称“背水”。
弦水河的中游,恰恰流经乌鸡国和车迟国的中央。那河水两岸,此时却横着无数尸体,水流则被红色的血染透,伴着泥沙滚滚而去。
这些尸体,一半是乌鸡国的士兵,而另一半,则是车迟国的士兵。
这两国势同水火,大战三年有余,第一年,那乌鸡国的大军向北打过弦水河去,第二年,车迟国却又反击,将乌鸡国逼回了河北,打来打去,谁也讨不到上风。
而这条河水,就像是黄泉之河,不知葬送了多少年轻士兵。
此时正值春末,微微暖风吹在河面,片片绿叶浮动,泛起一阵涟漪,悄然暗示着盛夏即将到来。
然而天越热,尸体腐臭越快。
河岸旁,六个八九岁的孩童身穿破烂布袄,躬身蹲在河边,他们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在那些士兵的尸体身上翻找值钱的物事。
“快啊,快啊,今天再找不到值钱的东西,帮主又要发火啦!”
“啊呦!只怕帮主还没来,士兵先来到了,将咱们抓了治罪就糟了!这算不算是偷盗啊?”
“你们有说废话的工夫,不如快些找!帮主比士兵更可怕!”
“金子!金子!”突然,一个孩童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从一个死尸衣服里找到几粒金子。
“好啊,好啊,再加把劲,看看还有没有。”
此时,河流北端的地平线上,橘红色的阳光斜晖下,忽然现出两个人影,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策马徐徐前来。
一边走着,还一边聊天:
“爷爷,这河水好臭,怎会有这么多尸体?”
“小子你有所不知,这河北边有个乌鸡国,河南边有个车迟国。这车迟国本来是个宗教自由之地,佛道俱在此传教。可多年之前,车迟国王的爱妃病死,找了一些和尚来做法事超度,岂料法事做完不久,那车迟国王的老娘又病死了,又过半年,国王两个儿子也相继去世。国王龙颜震怒,说这都是和尚惹起来的,自此下令将全国的和尚都抓起来毒打。一时间,举国上下几千和尚如丧家之犬,丢弃寺庙逃命,都跑到北边的乌鸡国去。而那个乌鸡国的国王呢,恰好又十分仰慕佛教,见和尚们受到迫害,便发兵出讨车迟国,车迟国王正愁没地方撒火,见邻国发兵,他哪里肯让?也发出大军迎战,如此一来,两国开战,可苦了士兵和百姓。”
“这国王也真够狠的,他家里死人,干人家和尚什么事?”
“哈哈!若是仙福永享,那便是自己的造化,若是遭逢灾难,那一定是别人的过错。世人不都是这样想吗?”
二人说着便走近了,那“得得得”的马蹄声惊动了在河边搜索尸体的孩童。
“快瞧啊,有人来了!”
“哎呦,不会是士兵吧?快走!快走!”
孩童们大惊失色,连裤管都未来得及放下,便手拉起手,啊啊叫着向远处逃窜,将河岸边的泥沙踩出一串杂乱的脚印。
“小兄弟,慢走......慢走.......”老人遥遥喝止了他们。
“咦?不是士兵,是个老头!别跑啦!”一名孩童回头望去,发现远远走来的,竟是一个白袍老人和一个褐发妖精。
老人满脸和善,策马到了近前,勒住厮缰问道:“小兄弟,你们谁知道,此地往南,还要走多久才能到离烟岛?”
几名孩童同时一怔,面面相觑,随后异口同声问道:“你们去离烟岛做什么?”
“我们要去离烟岛上的瑶林一趟。”
一个孩童说道:“瑶林没人能进得去,传说那里面住着魔鬼,凡人去了只有死路一条,你们还是回去罢。”
老人捋须一笑,说道:“我们就是要去死。”
孩童做了个诧异的表情,回头遥指南方,“既然你们要死,我们也不拦着,往南再走半日,过了车迟国,再往南走一个时辰,便到了背水河,渡过了河,便见离烟岛。”
老人道谢之后,双腿拍马,带着小妖精向南而行。
孩童们瞧着他们的背影,其中一个说道:“那个少年长得真奇怪,耳朵尖尖的,眼睛是红色的,你们瞧见没有?”
另一个道:“人有千般模样,有什么可稀奇的?听说北俱芦洲还有一丈高的人呢,咱们还是快点找东西吧,不然又要被帮主罚了!”
孩童们继续在河岸检索着一具具的尸体。
傍晚,风渐渐转凉,吹得河边松林簌簌作响,孩童们一个个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布衣,蹲坐在河边,细细数着今天的收获。
四粒金子,十二块铁铸配饰,七只匕首,几颗叫不上名字来的宝石。
他们将这些东西拿到车迟国最大的集市上去卖,换了八吊铜钱。一吊钱,便够他们吃上两三天的肉,而八吊,则够吃十几天。
要知道在这战乱的时候,能吃上肉,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可惜的是,这些钱并不归他们支配,他们身为当地新成立的帮派——神英帮的弟子,这些钱,自然要交给帮主去支配。
夕阳落在天边之际,孩童们带着钱走了两三里路,走到郊区的一座秃山坡下,十几间破破的草房赫然在现。
草房门前,有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女背影:只见她一脚踩在地上,另一脚踩着一坛子酒,左手掐着腰,右手拿着一根树枝指指点点,正在监工三个清瘦的少年修补草房的房顶。
“北边还有些漏水,快点补上呵,还有西头那个草房里,好像有几个老鼠洞,待会儿都堵上!等这些房子都修整好了,咱们神英帮就正式开张收纳弟子,你们几个,就是神英帮的长老,届时封你们个八大金刚呵。”
少女嗓门大得很,远远便听得极为清楚。几个孩童走将过来,对少女说:“帮主,我们回来了。”
少女回了头,原来是个美人。
然而细看,又有些不对劲,她双眉斜飞,比常人眉毛要长上一寸,面庞稚嫩,却透着阵阵蛮邪之气。一头长发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略略泛出红色,眼眸亦是如此。
她身穿浅棕布衣,腰上挂着一柄破破烂烂的斧头,然而与其说是斧头,不如说是块烂铁,只不过被打磨成了斧头的样子,下面勉勉强强捆着一支木棍。
少女笑道:“怎样?今日收成如何?”她的声音空洞而又沙哑,仔细地听,亦与常人有些细微的不同。
“八吊钱!”孩童们双手将一串一串的钱奉上。
“这么少?才八吊?”少女长长的眉毛渐渐竖了起来。
几个孩童悚然一惊,支支吾吾说道:“帮主,这可不少了,俺们可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行事,若是被官兵抓住了可不得了。”
“呸!针鼻儿大小的胆子,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少女说时狠狠拧着其中一个孩童的耳朵,“本帮主不是说了,即便你们被官兵抓住,也有办法救你们救出来呵!”
“帮主神武!帮主神武!下次一定凑够十吊钱。”
少女松了手,将其中一吊钱递回到孩童手中,“拿去罢,这是你们的。”
“啊?”几个孩童大失所望,“帮......帮主,才给我们一吊?”
“一吊还嫌少?别忘了,你们可都是我收留的孤儿,若不是我,你们早饿死了。”少女瞪了瞪眼珠,闪过两道犀利的寒光。
“不少了!不少了!多谢帮主!”孩童们吓得立马改口。
“快去帮忙修补房屋!”少女甩手一指那些破破烂烂的草房,孩童们便应声而去,又听她说道:“明日晌午之前,你们须将这些房屋修好,然后再造个牌坊——神英帮,哈哈,不出半年,咱们就要做西牛贺洲第一大帮!”
正说得高兴时,忽有一个小乞丐气喘吁吁从山下跑过来,“不好啦,不好啦,帮......帮主!”
“本帮主这不好好的么,瞧你个傻样,惊慌个什么?有屁快放。”少女说着,一手甩着树枝,另一手不紧不慢地绕着耳边的几丝垂发。
“乌苏大哥被官兵抓走了!”
“啊?”少女手指一振,发丝崩断,“几天前将将放出来,怎么又给抓走了,你可别给我扯谎,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乌苏是少女的心上人,这些孩童十分畏惧少女,又怎敢拿她心上人胡说。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今日吃过午饭,乌苏大哥带着我去安塔大财主家去要粮,那财主不但没给粮食,反而报官将他抓了去!”
少女猛一顿足,把手中树枝狠狠撅成了两节,骂道:“他妈的无赖泼皮狗官差,抓贼没本事,祸害好人倒是拿手!敢拿本姑娘的男人,真是吃了铁皮壮了胆,不找媳妇偏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