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小雨淅淅沥沥,自昨夜一直持续到天明。
苏靖举着红纸伞拾级而下,身旁已打点好行装的旅人脚步匆匆,倒无一人察觉到他。
昨夜,他一回到房中,便将那蒋姓捕头与赖平安样貌投入长孙玄谋睡梦中。尽管今早他一再抗议扰了昨夜清梦,但仍是应下苏靖所托之事。
一大早,长孙玄谋便与邓元让、李元音匆匆离去。
前者准备借助算命道士的身份,于城中打探蒋姓捕头与赖平安的行踪,而后两人则是前往道会司收拾左玄义的遗物。
如今,反倒只剩他一人留在客栈之中。
走下楼梯,来到客栈二楼,苏靖抬眼一扫,随即走到栏边,目光深邃地望向一楼大堂,眉头紧锁着。
他记得,昨日苏钜曾言苏小妹便是住在来凤楼中。
可一早苏靖便已在客栈中搜寻多次,却是并未得见梦中那身着淡蓝色裙衫的身影。
“莫非这城中还有第二家来凤楼不成?”
苏靖撇了撇嘴,不由俯身趴在栏杆上,一手支着头,一手轻轻敲了敲身下那雕着花的木栏边沿。
半晌,依旧没有见到那一身淡蓝色长裙,他随即收回目光,起身便想要找个人问问。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紧跟着,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旋即楼梯转角处跑下两个粗布麻衣的打杂小厮。
“哎?苏姑娘,掌柜的都说了,您不用做这些粗活,还是交给小的吧!”
“那可不行!”
苏靖忽然一怔,眼神不由一亮,立时循声望向迎面走来的两个小厮。
“苏姑娘?”
视线中,这两人并排而来。其中一人约只有十一二岁,面色黝黑。另一人则眉清目秀,肤色白皙,双手抱着一个大木桶,吃力地挎在右腹处。
那木桶中,胡乱堆放着些衣物以及床单之类,看上去极为沉重。
尽管如此,他依旧倔强着挡住身侧另一名小厮抢夺那木桶,脚步匆匆。只待实在坚持不了时,他这才停在栏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喜儿,你去做自己的事就好,这点活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扫了一眼身旁面色黝黑的小厮,抿了抿嘴,随后,又一次吃力地端起木桶,从苏靖身旁匆匆走过。
闻言,那被唤作“喜儿”的小厮立时面色一苦,快步跟在身后,絮絮叨叨着。
“哎哟,苏姑娘,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掌柜的临走前可是千叮铃万嘱咐,您是来凤楼的贵客,您又何必住什么柴房!还做这些下人做的苦力活呢!若是让掌柜的知道了,可就又得训小的了!”
说着,喜儿猛的一下拦在下到一楼的楼梯前,伸手就要去抢夺木桶。
苏靖见状,细细打量了那怀抱木桶的小厮,不由觉得其样貌有些眼熟,旋即便见他额间蓝光微微闪动。
立时,随着相应的数据信息流过脑海,苏靖当即确认那打杂小厮正是苏小妹。
这时就见苏小妹一把抱住木桶,将其换到左侧护住,瞪了一眼喜儿,咬着嘴唇沉声喝道:“夏侯大叔是可怜我无处可去,这才收留我,那我更不能白吃白住!”
“喜儿你让开!”
“我不!”喜儿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双手死死拽住两侧木栏。
见状,苏小妹气得跺了跺小脚儿,随即颇为无奈地道了声:“那好吧…”便见她抱着木桶就要递到喜儿身前。
忽然,就在喜儿去接时,苏小妹陡然侧身一矮,一把抱住木桶,从喜儿身旁溜走。
“哒!哒!哒!”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小妹快步从楼梯上跑下,回身莞尔一笑,便见喜儿无力地转过身,面色一苦,两道厚眉都拧成了倒八字。
“苏姑娘…”
喜儿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陡然脸色一变,惊叫一声:“小心!”
便见一楼大堂中,忽然从门外走进四个大汉,一前一后,护着两位青年,迎面碰上苏小妹正抱着木桶后退。
“滚开!”
那当先一人,凶神恶煞,见状,暴喝一声,甩手将苏小妹往前猛地一推。
立时苏小妹脚下一阵趔趄,怀抱着木桶,一下向前栽倒,迎面就要撞上身前长凳的凳角。
说时迟那时快,苏靖飞身破空而去。
眨眼间,他抬手一把揽住苏小妹的细腰,手掌轻轻一托,带着她一下转身,避开凳角。
半空之中,那原本高挽的发髻立时松散,秀发甩动间,苏靖扶着她,轻柔地将其放倒在长凳边上
“苏姑娘!”
耳畔,喜儿惊呼一声,随即便见其快步从楼梯上跳下,三两步间便拦在苏小妹与那几个壮汉之间。
他张开双手,将苏小妹护在身后,正面迎着之前那凶神恶煞的壮汉,怒目而视。
“哪里来的蛮子,敢在来凤楼撒野!”
喜儿尖声厉喝,随即便听那壮汉暴喝一声:“放肆!”接着,他迈开步子,压到喜儿身前,瞪着眼,煞气腾腾地甩手便要打去。
“十三住手!咳咳…”
就在这时,壮汉正中护卫着的两名青年中的一位当即制止,刚一出声便又连声咳嗽。
闻言,壮汉脸色一冷,瞪了一眼喜儿,这才转身快步退到青年身侧,抬手扶住那不住咳嗽的那一位。
而另一旁长凳边,苏小妹秀眉微蹙,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似是受到了些许惊吓。
她抬手一撩挡在脸颊的秀发,露出吹弹可破的小脸,便见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闪动。身侧,苏靖见她似无大碍,这才起身,带起一阵阴风。
立时,苏小妹不由打了个冷战,抬眼来回扫视了一圈,脸上疑惑不解。
隐约间,她陡然想到方才明明正要摔倒,撞上长凳,可最终却好似有双无形的手托住了她,这才躲过一劫。
那双手,倒是和方才那股阴风一般,冷的令人发颤。
忽然,她一眼瞥到拦在身前一动不动的喜儿,随即红唇轻颤,出声轻唤了一声。
“喜儿!”
话音一落,喜儿陡然一震,这才惊醒过来,抬手拍了拍胸口,脸色煞白地转过身,望向苏小妹,一双腿不住地直打颤。
他张了张口,一时却又说不出话,尝试了数次后,这才从喉咙中发出些声响。
“苏姑娘,你没事吧?”嗓音沙哑,微微打颤。
闻言,苏小妹撑着长凳,缓缓站起身,三两步将喜儿揽在怀中,一边抬手轻轻抚了抚喜儿的后背,一边远远地望向挡在门口的青年和其护卫,眼中满是警惕。
一阵阴风轻拂,苏靖缓缓飘落到苏小妹身旁,抬眼望向门口,眉头微皱,脸色甚是不喜。
这时,苏小妹收回目光,抿了抿嘴,似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人群中,青年身着锦缎长袍,面色苍白,无一丝血色,倚靠着十三,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咳咳…小生李珏,方才十三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说着,便见他靠着十三,朝苏小妹拱手作了一揖后,转过脸望向十三,沉声道:“十三,还不快给这位姑娘赔礼道歉!”
“合君兄又何必为了区区下人,使自家弟兄寒心呢?”
话音刚落,李珏身旁一直未有言语的青年忽然开口,语气甚为不屑。
苏靖立时目光一凝,抬眼一扫,只见那青年一袭锦衣轻衫,手中把玩着一把白纸扇。脑海中信息翻滚,旋即他便得知此人名为费俊。
费俊嗤笑一声,撇了撇嘴,而后抬脚走上前,轻蔑地一瞥苏小妹。
“哟,这丫头模样生得好生可人,倒是赛过沁春园的茹娘与娇娇了,啧啧啧…可惜可惜…”
说着,那青年一甩手中白纸扇,轻轻摇动的同时,直勾勾地盯着苏小妹,上下打量着,眼中淫光渐盛。
苏小妹见状,秀眉不由一颤,脸上立时浮现一丝愠色,搂着喜儿转身便要离去。
“咳…玉秀,住口!”
便在这时,李珏眉头一皱,轻咳一声,旋即轻推一下身侧十三,立时起身绕过费俊,朝苏小妹唤了一声。
“这位姑娘,且慢!”
苏小妹顿了步,侧过身,秀眉微蹙地一瞥李珏,便见后者边捂着嘴,边抬手朝十三招了招手。
“咳…十三,还不快过来!”
闻言,十三先是一愣,当即低眉颌首,恭敬地应了声是后,抬脚便朝苏小妹身前走去。
那十三生得是高大魁梧,两只粗壮的手臂上肌肉如虬龙盘曲。而其样貌,则更显凶神恶煞。只见得是鼻孔上翻,脸颊两侧浓密黑须盘结错乱。
他迎面走来,立时一股煞气随之压向苏小妹,惊得她面色不由一白,搂着喜儿连连后退。
苏靖冷哼一声,当即飘落在二人之间,抬手【清心咒】落在苏小妹身上,平复其心绪的同时,怨力腾身翻涌,一道阴冷的气势冲破十三的煞气。
这时,十三忽然脚步一顿,旋即原本的煞气陡然一消。
苏靖见状,适时收敛了气势,回身望了一眼苏小妹,见其长长地松了口气,胸脯也因此微微颤动,娇嫩的脸上不多时便恢复了一丝血色。
紧接着,十三抬手抱拳,弯腰恭敬朝苏小妹一拜后,立即闷声道了歉。
苏小妹见此,想起方才的惊吓,有些气恼地摆过脸去。等了约莫片刻,见十三仍未起身,她这才红唇轻启,冷声道:“既是诚心道歉倒也无妨,往后可得长点心才是…”
“咳…姑娘教训的是…”
李珏闻言,应声称是,抬手擦了擦嘴唇,接着道:“都怨我平日管教不严,这才…咳咳…让这些粗鲁汉子养成了嚣张跋扈的脾气…咳…”
苏小妹扫了一眼李珏,见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虽说她心中仍有些许不悦,但若是再追究,反倒显得她太过咄咄逼人,遂而作罢。苏小妹不发一语,转身放开怀中的喜儿,便又抱起木桶。
正要往后院走去,她忽然心思一动,回首,秀发舞动间,明眸忽闪,如星光点点。
“这位公子,此处乃是来凤楼,公子前来是打火,还是住店?”
“小女推荐这位公子可以尝试一下本店特色,譬如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象牙鸡条,还有葵花斩肉。”
“松鼠桂鱼外脆里嫩、酸甜适口,葵花斩肉软糯滑腻、清香味醇,皆是上品。”
说完,苏小妹莞尔一笑,也不待李珏开口,转身吃力地抱着木桶,抬脚迈步绕过柜台,入后院而去。
喜儿挠了挠头,忽然想到些什么,脸色一苦,惊叫了一声苏姑娘,随即快步追去。
而这时,听了苏小妹之语,李珏先是一愣,半晌方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感慨叹道:“不曾想这小小县城中,哪怕是一名下人,亦有如此佳人…咳咳…”
闻言,那费俊忽然一声淫笑,一甩手中纸扇看,走到李珏声旁附耳低语。
“啧…若是合君兄喜欢,弟俊可派人将其带来…”
正要跟上苏小妹的苏靖这时不由剑眉一抖,脸上陡然一丝怒气,冷眼一扫大堂中的李珏与费俊。
“咳…玉秀!慎言!”
李珏皱了皱眉,一脸不喜地蔑了一眼费俊,随即轻咳一声,往身侧退开半步。
与此同时,一道黑鞭骤然抽打在费俊的右侧唇边,立时便听费俊一声惨嚎,惊得本要散去的人群齐齐望来。
“玉秀?”
李珏抬手捂着嘴,面带疑惑地望向费俊,便见后者捂住右侧脸颊,惊疑地来回扫视了一眼,眼神茫然。
苏靖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抬眼一扫李珏,正对上视线,不由剑眉微锁。
“此人似是在哪见过…”
意识海中扇页飞速转动,一道道人影紧随其后一一闪过,最终定格在那扶着门框,同样病恹恹的李三郎身上。
只是,李三郎却是太过怯懦,而李珏…
苏靖摇了摇头,转身,带起一阵穿堂风,径直飞向来凤楼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