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古脸上的憨笑顿时凝滞了,但也是一刹那间,他就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出格了,很是给古代的圣贤们的丢脸。因为从史书上来看,中国的男人们,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的,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是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所以,圣贤们以史为鉴,大约就有了这一句“红颜祸水”的至理名言。所以,名教中人都不该痴迷女色而误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的。不过,楚云应该不算在此类里面,毕竟他的大师兄都说过了,她撒尿都是站着的……
于是,王知古又抓了抓发髻,很是尴尬地说道:“妙音姑娘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我是说……是说……唉,陆哥儿死得真惨,姑娘还是每天都去后山看他么?”
楚云点一点头,并不愿意在关于陆长歌的话题上多言语。
王知古说道:“那么,姑娘也要节哀顺便啊。”
“真是一个书呆子,连话也不会说!”楚云暗自嘀咕着,她拿着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了王知古一会儿,皱着眉头就走远了。只留下王知古宛如一截呆木头戳在那里,在冬日的寒风中凌乱。
这时,押解魏少鲲的囚车已经走远了,在山坡上看热闹的人群也都尽兴而归了。至于舆论,在大家口中是无异议,自然都说是江北的孙家太坏,昨晚被四里八乡围攻泰平驿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围攻呢?而对于魏少鲲的舆论却也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游街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全都白来一趟了。
王知古听得这些话分外刺耳,他又是个按捺不住的人,立刻大声呵斥众人不得胡说。众庄户都认得这一位便是王家的那段呆木头大公子,而且也知道他与孙家的关系不错。于是,大家伙儿都不敢再说话,匆匆忙忙地回家窝冬去了。
王知古发了一通怒气,见这些庄户都畏畏缩缩地散去了,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又没有招惹你,犯得着为了几句闲言碎语跟他们发那么大的脾气吗?”他苦笑着看向山下的官道。押解魏少鲲的囚车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在道旁执行戒严的任务三衙禁军官兵顿时松懈下来,都懒洋洋地排起散乱的队伍往军营走。
“这会子囚车应该快到云龙门下面了吧?”王知古想道,“京城里也不知道是如何的热闹哩!”
杨义押解着魏少鲲在三衙官兵一路“护送”下,顺利抵达了云龙门。但朝廷考虑到了现在京城内外议论汹汹,对于江北很是不利,为了避免江北大营的官兵入城再度引发京城动荡。所以,赵德特地下了一道谕旨,由顺天府的巡防营押解魏少鲲入刑部大牢,原负责押解的江北的官兵驻扎城外,一律不得入城。
顺天府尹张强与杨义在云龙门下面办理了交接事宜以后,顺天府上的差役们便一拥而上,把个魏少鲲从囚车里捉了出来,给他穿上一件麻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魏少鲲对此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他现在很想打人,但他的两手立即又被反缚了起来。不过嘴巴还没封堵起来,不等他发声抗议,这些人就重新把他塞进了顺天府的囚车里面。几个手捧鬼头刀的短衣汉子也和他同坐在一处。
囚车从云龙门下穿过,前面是一班拿着刀叉棍棒的丁勇,两旁是被官军阻在道旁的许多张着嘴的看客,沿街的楼阁之上坐满了京城的名流权贵们,形形色色的请愿团也都在此时粉墨登场,太学请愿团和妓女请愿团们挨在一处怎么能行,乞丐请愿团与御史台请愿团挤成一堆儿也是有失体统的,两下里立刻就互相吵开了,很快就爆发了肢体上的冲突。御史、太学生们都是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的人儿,论骂街论厮打自然不是妓女乞丐的对手。要不是有官军维护现场,他们今日就要被人民群众“专政”一回。至于后面是怎样的情形,魏少鲲是没有见到的,大约也是如此。
他现在无暇感谢广大京城士民们对自己的厚爱,因为他突然觉着这个场面似曾相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自古谁无死,不过是早死晚死,死得好看还是难看的问题罢了,但究其本质都是一样一样的:基因控制了人类生命的每一个细节,当人类死亡后,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开始沉淀,大脑开始失去机能,没有能源的驱动,身体会慢慢萎缩腐烂……
车子不住的前行,魏少鲲在万众的喝采声中茫然了。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年轻的时候,他曾在长城的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村口;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洋相,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在胡思乱想了这么许多兼有唯心和唯物主义的哲学问题以后,好在他还能认得京城的路,于是就有些心安了:这是往刑部去的路,他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于是,他又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