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放眼整个京城的文官集团，大正四年实在是流年不利，多灾多难的。先是茅士铿垮台，文官的台柱子被掀翻了；接着是崔靖谋逆，搞掉了一批势力；现在一场大火又烧垮了一大半。那些被文官、太学生还有李子民张罗拉扯起来的请愿团、哀悼会的本就是乌合之众，现如今都没了政治、资金的支持，很快就作鸟兽散了。倒是有那些个血气方刚、书生意气的太学生们，他们还要继续坚持每日里在街上静坐示威，要求彻查悯忠阁火灾事件。但缺少了庙堂势力的支持，这些游行示威就显得势单力薄了许多，朝廷自然不会搭理。个别愣头青们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就让那顺天府使用武力强行镇压了事。

京师里面的这些倒孙势力一消停，孙全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许多。中书令大人的心情一痛快，就想起了自己儒将的身份，要保持“温良恭俭让”的高姿态，对于悯忠寺的灾后救援就进行得分外爽快了：除了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联合彻查火灾事由，抚恤受灾的灾民，并从已经被搞得空空如也的国库里面硬是挤出万两白银重修悯忠寺。

悯忠阁失火的消息并没有热乎多久就在大年三十的爆竹声里快速冷淡下来——灰白色的沉重的阴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这一天楚云是分外忙碌的。除了派出“穆仁智”们到各庄追缴欠租，还要置办收拾过年用的一应东西，这是中国家庭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从田庄来寺庙里帮忙的女人们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过了正午，天色愈阴暗了，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鸿山寺里乱成一团糟。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未时刚过一刻，夜色早已笼罩了大地。鸿山寺内外都掌起灯，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寺庙内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楚云忙碌了一个白天，这才想起这一整天都不曾见过吴四娘和楚玉了：“玉儿那边不会出什么事吧？”这样想着，她就起身往后面的禅房走去。“还有陆崇那个家伙现在又到哪里疯魔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这也太不把我这个做师妹的放在心上啦！”楚云在焦头烂额之余，还要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大师兄暗暗担心。特别是在阴沉的雪天里，在寂静的禅院之中，这不安就愈加强烈了。

“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只需十五文就是一大盘，价廉物美，现不知增价了否？那里过年也照样开门营业，到了晚上还有年夜会！年前在京的时候，是陆书生、姐姐他们做东，招待苏姑娘、海姑娘、石奴儿、胡大哥、我还有陈布一同去过一次。后来，胡大哥见我喜欢，又带着我去了几回。现在大家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吴四娘的佛堂里传来楚玉絮絮叨叨的话语。

楚云正欲推门而入，里面又响起王知古的说话声：“魏少鲲的事情……玉姑娘……”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吴四娘、婉儿还有罗铁拐不约而同地喝止住了。

楚云心中一下子紧张起来，里面的楚玉却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道：“我早就知道了。胡大哥在高阳犯了死罪，已经被押解到京城，准备开刀问斩了吧？”

屋里屋外皆是一阵静默，就听得楚玉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伙儿瞒着我这些事情都是为了我好，怕我干出什么自不量力的蠢事来！可经历了这么多世事，我也不能总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啊。胡大哥待我虽说是很好的，可是我也不想失去你们。而且我也有私心，我也想好好地活下去，不是为了某个人，只是为了自己而已。你们放心……我今后不会再做傻事啦！”

楚云听完楚玉的话，当时就愣住了，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她现在倒真是有点可怜这个已经被全世界遗弃的狗子了。她的手在吴四娘的房门上放了几放终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独坐在发出黄光的油灯下走神：“这百无聊赖的胡家狗子，现在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他何以还要存在，到如今总算要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楚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了楚云，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是该“祝福”的时刻。楚云推开了窗子，在蒙胧的夜色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她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全天下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诸君，共饮……”楚云抬起双手，似乎要捧住那些飘落在指间的雪花，轻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