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楚玉在敲门,懦懦地喊着:“姐姐……”声音飘忽好像是因为风雪太过凛冽而显得底气不足。
楚云关上窗子,推开房门。小丫头披着件大红色的斗篷站在廊下,说道:“王公子喊你去前面接福神哩。”
楚云皱眉道:“这都是爷们儿该做的事情,哪里有女人能参加祈福大典的道理?”
楚玉说道:“山下的庄头这会子都来寺里恭贺新禧。王公子那么笨,怎么能应付过来呢?”
“唉,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什么事都要我操心。”楚云一边嘟嘟囔囔着,一边从门后抓起斗篷,随着楚玉一同往前厅来。
“你明天想进城,到福兴楼吃鱼翅?”楚云边走边问她。
“嗯……咦?”楚云默默地点着头,忽然就醒转过来,问她道:“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楚云也不避讳她,说道:“我听墙角知道的。”
楚玉嚷道:“好啊,你不老实!连你妹妹都信不过!”
楚云说道:“这也不怪我信不过你,你自己想一想以前做的那些胳膊肘儿外拐的事儿,满脑子里就只有你的胡大哥,换个人做你姐姐都没法子信你!”
“唔……”楚玉把脑瓜儿一垂,心虚地说道:“那……那不是以前不懂事么?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说着,她并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朝着天,很认真地道:“我发誓……”
楚云看着她傻乎乎的劲头,不由得给气笑了,按下她赌咒发誓的小手儿,说道:“这么紧张兮兮的做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不就是明儿进城解馋吗?好,我陪着妹妹一起去,可好?”
“真的啊?”楚玉一拍小手,脸上现出几分惊喜来,说道:“可是,你就不怕我在城里给你闯祸啊?”
楚云撇着嘴儿,冷笑道:“我也总不能把你看成是吃屎的小孩子嘛。玉儿已经长大了,知道凡事总要考虑后果,不能由着性子乱来了。姐姐呀,现在对你百般放心。”
这话儿虽然很暖人,但楚云用一种毫无情感的语气说出口来,就让人听得阴阳怪气的。楚玉心中别扭,细声细气地说道:“你要真是对我百般放心,就让我一个人进城去玩嘛。大过年的,后面跟着个管教自己的人,束手束脚的多没有意思!”
“你刚才说什么?”楚云把剑眉倒竖,杏眼圆睁,气势汹汹地问她道。
楚玉浑身打一个寒颤,往后面退了一步,赶紧改口道:“啊,没……没什么。你要是喜欢,跟着就是了。”
“你这小蹄子,真是要气死我呀!”楚云在她的脸蛋上不轻不重地扭了一把,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一边往前走一边教训她道:“你虽说是一个尊贵人儿,可少不经事,不懂江湖凶险。这城里面的人啊,是三九交流无所不有。特别是这种撑不起门面的茶馆子、酒楼子,正是一个龙蛇混杂的去处。你一个人去这样的地方,我怎么能放心呢?万一被这些人花言巧语迷惑而误入歧途了,又该怎么办?”看着自己的表妹越长越漂亮,这让楚云油然而生了一种恐惧,总是在怀疑有某个小子在旁边窥伺她的妹子,然后在她注意不到的某个时刻伺机把她拐走。
楚玉给自己的姐姐紧紧地搂在怀里,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了,但小丫头心里却很不服气:“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把我当小孩看嘛。”现在的楚玉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姐姐是不是到了更年期了?
但事实证明,在这种暗流涌动的时刻,楚云忧虑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天一早,楚云就向吴四娘他们告了一天的假,大年初一这一天鸿山寺上的各种应酬事宜就由着吴四娘、王知古还有婉儿勉力维持了。王知古听说她要与楚玉一起进城闲逛,脸上立时现出一团忧愁的气色,而且立即拿着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至理名言来劝说楚云应该把如此宝贵的青春少年时用在正经的地方,否则就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了。但楚云觉得也该让这位王家的大公子学会如何自立自强了,凡事都靠着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名不正言不顺会让外面的人耻笑的。于是,她就这么一狠心,不管王知古的感受如何,带着楚玉就下山进城,到福兴楼去吃清蒸鱼翅。
金城福兴楼的格局,是和别处是不同的: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楚氏姐妹虽然不是穿长衫的人物,但好在她们出手阔绰,所以还是有资格踱到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
楚玉自从在酒店里坐下来,就开始开始不安分地左顾右盼,问那店小二道:“我记得以前在这里有一位叫‘迅哥’的,颇能懂一些大道理的,现在怎么不见他了?”
店小二恍然道:“他呀,从十二岁起,便在这里当伙计了。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他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又过了几个月,京城动荡起来,这小子看了几篇街头的黄汤文就昏了头,从酒店里辞了职,投身民粹运动去了。前些日子,悯忠阁被烧,不知道这小子死在里面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