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好生失望，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感涌上心头来，酸涩地说道，“嗯，福兴楼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迅哥’到店跟着胡大哥一通胡闹，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听到里间的人说自己的坏话，抬起头来看了看楚玉，忽然拿着毛笔指定她，说道：“我还记得你哩。胡应昌这小子长久没有来了，他还欠着我十九个钱呢！”

楚玉笑道：“您还记得那一档子的事情呐？这事儿也不能赖胡大哥，他也是看着‘迅哥’被人欺负，这才出来打抱不平的。几个碗碟是‘迅哥’打坏的，也怪不到我们头上。你等‘迅哥’来了，找他赔钱就是了。”

外面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打折了腿了。”

掌柜说：“哦！”

“现如今，他从外面做事情结交了许多权贵名流，曾经也是阔过的。但这一回，是他自己发昏，竟跟着几个太学生跑到中书府去闹了。其实，他去那里无非是指望着闹一闹，人家给几个钱而已。但孙家的地盘，闹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被孙家的人抓住了，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就被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掌柜的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忽然间，门外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众人看时又全没有人，在柜台里向火的店伙计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迅哥”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皱纹间夹些伤痕，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有人来张，又说道，“温一碗酒。”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迅哥’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迅哥”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迅哥，听说你在外面发达了？出门坐的是八抬大轿，姨太太都连娶了三房。怎么现在……”

“不要取笑！”

“取笑？那么，‘迅哥’你是怎么被打断腿的？”

“迅哥”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掌柜道：“‘迅哥’你如今大富大贵了，比我们阔气许多，自然不会吝啬这区区十九个小钱吧？”

“我……”“迅哥”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嘴里面说些话都是含糊不清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楚玉实在看不过去，不顾楚云的拉扯走了过来，从腰间的荷包里面抓了一把铜钱拍在柜上，说道：“‘迅哥’欠的钱，我给啦！”

那“迅哥”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楚玉半晌，毫无生趣的脸上顿时迸发出一片欣喜之色，显然他还记得这个小丫头。但也就是这么一瞬间，他的眼眸又迅速暗淡下来，低声说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这些地方厮混，乐不思蜀。唉，可叹啊可叹。”

店小二这才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店小二手里，见他满手是泥水，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楚玉的心头如遭重击，一时间僵立在雪地里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楚云看她戳在门口许久不回，也觉出她的异样，走到门外不快道：“那个‘迅哥’都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楚玉说道：“这个……孙家也太坏了。”

“嗯，你才知道啊？”楚云拉住她的衣袖，说道：“咱们进去吧，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吃这里的清蒸鱼翅吗？”说罢，她又轻声嘟囔了一句“臭要饭的真讨嫌！”来表示她对于“迅哥”勾引自家妹子的不满。

楚玉被楚云拉扯着重新回到了福兴酒楼的里间坐下，店里的小二已经在桌子上面铺排好了果品酒馔，并取了三四瓶好酒来，但是清蒸鱼翅还没有做好。

楚云与楚玉二人面对面吃着酒水，说着一些没有边际的闲话。

“姐姐自从到了鸿山寺以后，为什么就不再养猫狗了？”楚玉问道。

“嗯？”楚云把杯盏轻放在桌子上面，说道：“我现在哪里有吸猫撸狗的闲情逸趣呢？鸿山寺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的吃穿住行哪里离得开我。还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妹妹……唉，算了，不说也罢！”她一面唉声叹气，一面拿起一个杏仁塞进口中。

楚玉道：“还记得咱们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大家还都跟孩童似的无忧无虑，根本就不知道忧愁的滋味，讲的也全是一些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故事。这不是说咱们心里就没有忧愁，而是都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希望和向往。那个时候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阳光很明艳，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景象。不像如今的时令，天地肃杀，空气沉闷。”

楚玉的话音未落，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几声爆竹响，接着就是一群孩子哄笑着跑了过去，把地面上厚厚的积雪也踩得“嘎吱”作响。

楚云笑道：“要不说咱们当时都不懂事呢？这个才叫画虎画皮难虎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就当时咱们那一群人里面，至少有两个家伙是在假装稚嫩——这一个是陈布，还有一个嘛……当然是胡应昌啦。”

楚玉对于陈布是无感的，但胡应昌到如今在她心目中还是至爱的大哥，听见楚云说他装嫩，自然是一万个不高兴的，嘟着小嘴儿道：“胡大哥才不是这样的呢。但凡他稍微成熟一点，把自己顽童般不堪的性子改一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