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里间的楚玉听到那史三彪子说起魏少鲲在狱中受刑的经历，就宛如那刑部大牢的批头竹片正一下一下地打在自己的心坎上面，只是疼个不停。一会儿，她缓缓地伏在了桌子上，嘤嘤地小声抽泣着：“胡大哥不是怂包……他不是怂包……”

她的哭声倒一如她含蓄内敛的性格，细若游丝，旁人几不可闻。但挨在她身边的罗铁拐却听得分外的扎心，他饭碗推到一旁，筷子也丢在地上，一双糙手轻轻地拍打着自己徒弟的肩膀，不住地叹息着，抬头看向了楚云。

楚云就坐在楚玉的对面，冷眼看着自己的妹子伤心哭泣而无动于衷。其实，她很想说几句劝慰的漂亮话，但一想到魏少鲲那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她忽然觉得王知古那个书呆子说的一点没有错，自己的心果然变硬了。非但那些蠢萌蠢萌的猫儿狗儿已经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现在就连自家的妹子都无法挑动她的神经。

楚云把杯中的老酒一饮而尽，入喉处却是说不尽的苦涩，心下直骂自己蠢：“这才叫妇人之仁！闲着没事干带她进城吃什么鱼翅，纯粹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呢！有时候，人心就该硬一点才好……”她这样想着，抬头看一看天色，对楚玉他们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楚云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楚玉也就不敢再说什么，只得通红着两只眼睛披上斗篷，跟着自己的姐姐乖乖地离开。罗铁拐独自坐在酒店里面发了一阵子的呆，思绪又回到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候，直到外面响起楚云不耐烦地催促，才算把他拉回现实来。他叹一口气，拄起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的柜台前。

史三彪子这个时候已经是一壶老酒下肚了，那酒气催着胆魄也大了一圈。罗铁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被他一把按住了肩膀。这要是换做寻常的时候，他是决计连靠身都不敢靠的。

罗铁拐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向自己发难，给他吓了一跳，吹胡子瞪眼睛地来问他道：“你这毛小子要做什么？单挑还是群殴？”

史三彪子嘻嘻哈哈地说道：“哎呦，您老这是说的哪里话呀？单挑，我没这个本事。群殴，我这里也没人呀。我是听说您老人家年前收了一个女徒弟，是……是那个魏少鲲的相好？”

罗铁拐狠狠地瞪他一眼，骂道：“管天管地你还管的着老子的拉屎放屁了么？老子收不收徒弟碍着你什么事情？”

史三彪子看他生气，赶忙往人群里面退了几步，但依旧是呵呵直笑道：“这您就可冤枉我了。我也是听那个魏少鲲如此说的。他还说是您江湖人称‘八臂哪吒’，功夫了得，要是听得自家女婿被这群贪官污吏所害，定然是要大杀四方，为他报仇的。还要刘大人小心自个儿的脑袋。”

旁边的看客们听罢，顿时吵闹开了，纷纷打趣罗铁拐道：“是啊，是啊，罗大侠您是一位急公好义的英雄好汉，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家女婿遭难呢？为了魏将军伸张正义，这活儿您可是得当仁不让的！”

罗铁拐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他没有说话，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闲人们看他落荒而逃，在后面仍旧不肯善罢甘休，一起哄笑着说：“罗铁拐你要是不去救人，可就没有人为你传宗接代啦！”——酒店内外充满着快活的气氛。

“嘿，我这暴脾气……”楚云气不过，又折回了酒店柜台。倘是搁在以前王家还在大兴府的那阵子，史三彪子本不敢大意地跟楚云打照面。但如今时移世易，他本人近来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而王家却早已是今非昔比了。所以，这回他几碗黄汤下肚，也就非常武勇了。一个给乱臣贼子做奴才的东西，也敢对自己无礼么？

他脑门儿上面癞疮疤通红了，将崭新的夹袄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楚云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谁认便骂谁！”他从人群里面站将出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楚云不动声色地脱下斗篷说。

史三彪子也不说话，突然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触到楚云的身上，已经被她反扣住手腕，只轻轻一拉，史三彪子就跄跄踉踉的跌进楚云的怀里。楚云侧身闪过，右手顺势一探。史三彪子立刻又被她扭散了发髻，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以往，史三彪子每每这么挨了打，总是要在原地站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走了。先前他只是想在心里的，后来却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他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

楚云当然也知道他的贱骨头，每每揪住他发髻的时候，就先一着对他说：“三彪子，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史三彪子两只手都护住了自己的发髻，歪着头，说道：“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此次挨揍也不例外。但这一次虽然是虫豸，楚云也并不放，仍旧不依不饶地在墙上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骂他道：“你呀你，可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贱骨头！”说着，用力的一推，至于史三彪子跌出六尺多远。

史三彪子的态度至此终于恭顺下来，楚云就铁青着脸离开了。

福兴楼内外的闲人们看了这一场热闹都笑得愈发厉害了，他们以为史三彪子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他竟然又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柜台吃肉喝酒：“我史三彪子好歹也是一个天下第一，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楚云带着楚玉和罗铁拐来到了龙骧门下，忽然就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罗铁拐走上前来问她道。

楚云默然半晌，终于把脑瓜儿一垂，问道：“罗师傅，你说咱们就这样子对魏少鲲不管不问的，果真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