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节冷笑道:“厮杀汉哪能不饮酒呢?”
高季左听这话着实不舒服,皱眉道:“我家历来耕读济世的,又不是那些粗野武夫,自然用不着战场厮杀,也就更不会饮酒了。”
王知节大不以为然,说道:“哎——平常日子,你不喝,兄弟我不勉强。可今儿是生离死别,虽说各为其主,可咱俩好歹也算是乡里乡亲呀。他乡遇故知,这点面子你不肯给吗?来来来,兄弟我替你满上,咱们啊,就今晚一醉解千愁!”
王知节一个“愁”字确乎是说到高季左的心坎上面去了,他也确是为自己的前途感到忧愁,当下也就不再推脱,与王知节共饮起来。
高季左三杯酒,脸色渐渐涨红起来,已然不觉沉醉,一股不得志的悲凉之气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湖湘,长在江东,相府幕僚出身,又结识了多少世间英雄人物。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四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发配来在这里!如今越水反叛,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忧愁之中,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于是拿起筷箸敲着杯沿,就着前朝人所作的《西江月》,咏唱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高季左唱罢,又一气儿饮了数杯,坐在那里长吁短叹起来。
王知节不动声色地问他道:“老哥啊,你觉得梁平联合龙在天一起在越水举事,到底有几成胜算呢?”
高季左说道:“假使梁平计出上策,会稽以南地区就不归大宋所有了;计出中策,谁胜谁败也很难说;若是计出下策,陛下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王知节怪道:“敢问什么是梁平的上策?”
高季左道:“东取江州,西占黔中,吞湘并鄂,横断长江。而后传檄燕赵、百越,如此所为,则会稽以南就不再归大宋所有了。”
王知节再问道:“什么是中策?”
高季左回答说:“东取江州,西占黔中,吞湘并赣,占有广平仓之粮米,封锁鄱阳要道。行此策,则谁胜谁败就很难预料了。”
王知节又问:“什么是下策?”
高季左说道:“东取江州,西占庐陵,资财集于越水,而身归江州。梁平若是如此行事,则陛下就可以安枕无虑了。大宋也可保无虞。”
王知节把他所言的上中下三策仔细品味了一番,觉得上策有席卷天下之志,中策为平分江南之举,下策则是偏安苟且之图。于是,他惴惴不安地问道:“那么,梁平他用的哪种计策?”
高季左说道:“我曾与他言此三策,并极力推荐上策。但他基本上选的是中策——龙在天东取江州,占广平仓。他自己领兵北上取庐陵,然后大军一路向东,席卷湘赣至于鄱阳,封锁南北通道。但我想他也必不会照此执行,最终还是要走下策这一条不归路的。”
王知节有点惋惜地说道:“梁平为什么放弃上策、中策而选择下策呢?难道他不想夺取天下吗?”
高季左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个梁平就是个贼配军出身,少时穷困潦倒,是靠着多年的军功才做到了今天的新军编练使的位置。这样的人第一等的不好之处就在于小富即安,胸无大志。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富贵,而不顾及天下百姓利害,更不为子孙后代的安危考虑。所以,我说他必然执行下策。因为上、中策虽然格局很大,胜了自然可以得长久之安。但风险也不小,无论是上策的吞湘并鄂,还是中策的吞湘并赣,都需要大军千里北进,深入敌境。如果战事不利就要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下策虽然是以越水、江州弹丸之地对抗整个大宋王朝,虽然结局必然归于失败。但从短时间来看,此策不需远出千里,深入敌境而无全军覆没之危险。还可以通过夺取江州获得不小的利益。以梁平之性格,他是舍不下今天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这点家当,所以他决计不会放手一搏,而会选取短时间里有利可图,而结局必然归于失败的下策。”
王知节听得高季左分析的头头是道,也不由得对他心生敬佩,说道:“你既然对于天下大势都看得如此分明,为何不劝阻梁平起事,向他言明利害,要他接受朝廷的旨意呢?如此或可以保全他的性命。”
高季左叹息一声,又将杯中的苦酒一饮而尽,说道:“我原本以为梁平是一个像汉高祖一样的英雄人物,而若以我的计策行事,决计不至于落到兵败的下场。所以,才跟随他起事的。但是,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此人太过刚愎自用,让我失望至极。唉,可叹我自有读书明礼,难道今日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吗?”
王知节讥讽他道:“方才你说自己读书明礼?”
高季左抬起眼皮看着对面的王知节,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王知节接着说道:“读书尚可说的过去,但这明理嘛,恕我不敢苟同。想来咱们这些书生文士寒窗十年,三王苦读,本应该辅国治民,经世安邦才好。至于作诗写字,倒还算是你我这些读书人的分内次一等的小事。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所以,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
高季左当然知道王知节这是在点掇自己,但也是不惊不躁的,冷冷淡淡地说道:“王大人,咱们都是明眼人,也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啦。你方才为了活命,不也是吵着闹着要给龙在天纳投名状吗?这就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呐。你以为我愿意做反贼?可是不做反贼,我连性命都不能保全了!”
王知节见四下里无人,便压低声音对高季左说道:“古人云,合则留,不合则去。你既然不欲跟着梁平之流自取灭亡,为何不乘现在随我一块逃离越水,投奔江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