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的宋军哨长周仁杰在把这个空旷的小镇探视了一遍之后,站在镇口下意识地朝通往县城方向的土路上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从朦胧雨雾中突然闪现出的三个穿土黄色号衣的人,以及三个人身后跟着的那条同样是土黄色的狗。
接踵而来的巨大灾难令这位年轻的宋军低级军官永生难忘,即使在十六年后他已经成长为秦国的一方将领时,回想起这个瞬间,周仁杰说他依旧会不寒而栗。那三个土黄色的身影和那条土黄色的狗的突然出现所导致的后果影响深远:它不仅使当地的数万湘军面临着一场恶战,而且对于湖广这个整个大宋帝国的粮仓来说,它还是一个危险的预兆,预示着对于江南官民的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劫难。
这一瞬间发生的时间是大正六年四月十七日上午。
四万湖熟防军集结驻扎庐陵以来,大家都认为隔着越城岭险峻陡峭的山岭,越水的叛军绝不会傻到翻山越岭,北出湘南。即便有敌情,也不过是少数敌军窜扰而已,不会有什么大战,主要的战场还是在东面的江州。所谓的战争,在他们的眼中,似乎就能从这种妙不可言的“静坐战”里面,兵不血刃地善终。
但是,现在他们的所有美好的期望,都被那三个在雨雾中突然出现的穿着土黄色军衣的人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那条土黄色的狗彻底地粉碎了。
周仁杰的手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按住了刀柄,同时向穿着便衣的士兵们递了一个极特殊的眼神。几个士兵迅速迎了上去,然后突然扑倒了两个穿着土黄色号衣的人,另一个人连同那条土黄色的狗跑掉了。
狗在奔跑时狂吠不已,凄厉的叫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被宋军抓获的人咿里哇啦,说的是周仁杰听不大懂的土话,这些发音奇怪的土话和疯狂不止的狗叫混杂在一起,使周仁杰愈加紧张起来。土话是越水的方言,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两个人也是越水叛军的哨探。接着,俘虏的口供令周仁杰的脑袋像炸开了一样:常化之、汪士荣带领的两万叛军的先头部队亲训师已经接近甘溪镇北面的山脊了。
周仁杰立刻命令把这两个俘虏送到石阡去,同时命令手下的一百余人沿着镇边的土墙火速散开,弓弩手配置在侧翼,另外的数十人跑步上山占领前面的无名高地——这一切,都是周仁杰的本能反应,是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瞬间作出的决定。
但是,俘虏送走了好一会儿,周仁杰终于等到了石阡的行军总管衙门派来甘溪防守的五千兵马。但他看见的依旧是平常时军营的慵懒景象:湖熟防军先头部队的一部已经陆续进入了甘溪镇,几个军官坐在一家店铺门口好像在开会;士兵们已经开始做饭,炊烟正慢慢地向镇子上空飘散,而增援甘溪的主力部队仍在镇外远处的土道旁休息,有些随军的家属们甚至开始梳理起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这一切令周仁杰恍惚觉得敌人并没有出现,刚才在镇口突然闪出的越水叛军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过去。
接近中午十二时的时候,喊杀声响起来了。
声音居然来自镇中!
镇子里传出的喊杀声令来镇上驻防的宋军官兵惊异万分,他们顺势用桌子和凳子当掩体,一边抵挡着背后飞来的箭矢,一边急速地向镇外撤退。
查阅现在所能查到的所有史料,也无法查清大正六年四月十七日上午这一个半时辰内,增援甘溪的湖熟防军先头部队的军官面对突发敌情为什么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唯一能够说得通的推测是,他们完全相信了军事高层的判断,把当前的重大敌情判断成了企图骚扰他们的小规模的流窜武装。在这生死攸关的三个小时内,他们既没有下达任何展开部队以抢占有利地形的命令,也没有部署一旦遭到袭击部队如何行动的作战方案。而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越军突然发起攻击的时候,除了周仁杰的百十个哨探之外,整个宋军部队从军官到普通士兵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越水军在这三个小时里占领了甘溪镇北面和东面的制高点——群宝山和白虎山,所携带来的弩炮阵地设置完毕。越水军那些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步兵在布满山脊棱线的低矮树丛中时隐时现,令山脊两面的山岭如在风中起伏涌动。其中,五六百个越水兵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分两路向甘溪镇的左右两翼迂回,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两道浑浊的泥水正沿河道蠕动而来。而另一股叛军——其领头的一定是个富有作战经验和冒险性格的老兵——钻进了一条用厚木板封住顶部的暗水沟。
这条暗水沟自镇北的小河一直通到镇中。十二时响起的喊杀声就是他们突然掀开头顶上的木板发出的。
短暂的交战之后,大批越水的叛军成散兵队形沿着干河道冲过来。
常化之设置在制高点上的各种弩炮一齐射击,掩护步兵前进。这支攻击甘溪镇上的宋军的部队,属常化之手下大将高大节的亲训师。
当越水军快要冲过河道的时候,周仁杰突然站了起来,弓弩的击发声和呐喊声同时响了:“打!”
此时,周仁杰依然没有接到上级的战斗命令。
在叛军被箭矢暂时压制的空隙里,周仁杰迅速调整了部署:留下四五十人在原地阻击,其余士兵都爬上附近的一个无名高地挖掘工事,以从侧面牵制叛军的进攻。周仁杰的部署刚刚被实施,叛军又开始了兵分两路的冲击:一路仍从正面,另一路从侧翼的白虎山向下冲。常化之的弩炮十分猛烈,步兵很快逼近了宋军的阵地前沿,其中的一部甚至已从阵地的右翼突了进来。
甘溪镇的混乱令宋军先头部队的一位叫刘转连的游击顿时警觉起来。几乎在镇子上喊声响起的同时,他开始迅速带领部队跑步前进,不一会儿,他看见了他的一百来人的先头部队已经被常化之的箭矢压制在一条山沟里。这支部队此时的处境几乎是绝境:山沟的一面是陡崖,官兵全部被压在沟底;而崖上的敌人一边居高临下地扔滚木擂石,一边逐渐向下挤压。有个铺兵冒死从沟里爬了出来,报告说:下面的人没有箭矢了。不但崖上有敌人,在沟底,身后的敌人正在大量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