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十五六个王知节的亲随也都带着刀剑，跟进帐子里面来。这里面也有高季左熟识的，但此刻见了他也都假装素不相识，冷着一张脸皮并不与他多说话。

高季左见状，不由自主地就要跪拜。王知节先是一愣，随即上前双手按着，呵呵笑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要做这生分模样。今晚这一聚十分难得，过了明儿，就又忙起来了。怎么这屋里只点一枝蜡？——走，天色不早了，咱们到后面去。我刚才还差人骑着快马，把刚刚散去的各位将领又都叫了回来，咱们大家伙儿边吃酒边谈——也是为你送行！大家伙儿同僚一场，也是个缘分，就叫你孤孤零零地走，实在说不过去！”

善儿跑到了张丽华身边，扯着她的手腕，高兴地说道：“是啊，是啊，王公子还说要给善儿送个大礼包呢！”

张丽华只像傻子似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审量着王知节，觉得一下子陌生了许多。

“大帅！”高季左到底挣着跪了下去，伏地行了大礼，言语上也变得愈发恭敬起来，竟然对着这一位已经被革了功名的师爷自称起“臣”来：“臣有密奏的事。”

王知节疑惑地看了看张丽华，坦然说道：“——那，张小姐你们先过去，和善儿先说话，等着我。我和高先生聊几句就过去。”

待张丽华带着一干人离去，王知节把脸一吊，又问：“张丽华跟你都说了些什么？你神色不对呀！——你起来说话。”

“为的就是这件事。”高季左坐直了身子，心事重重地说道，“张小姐劝我不要去京城送死，还说要去的话，她愿送我进京。”

“简直是胡闹！”王知节笑将起来，说道：“她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还要保你去京师？只怕她要跟着你到了京城，反而才是害了你！”

高季左说道：“大帅所言甚是！”

王知节沉默一会儿，说道：“万岁早就对老哥青睐有加，还把老哥的名字写在了上书房的屏风之后。先生此去京师，定然要名动帝，辇怕不是要就此一路青云直上，就非我王知节能望你项背啦！哈哈哈！”

高季左说道：“臣单独见大帅，就是想告诉大帅，京城的权贵们必不会见容于我。所以，我日后的归宿还是在江州啊，到时候我落难来投，大帅可不能把我拒之门外啊。”

王知节没有言声，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头漆黑的夜，半晌才问：“为什么呢？”

高季左盯着王知节的背影，缓缓说道：“臣有三忌，三不可用。”

王知节回过头来，脸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一样冷峻，却不吱声，幽幽望着高季左。

“臣无功名，这是一忌。”高季左毫不畏缩地看着王知节，“国家取士授官，自有制度，无功名者，不可为官。臣曾在相府效劳几十年，虽然中外人士知之甚多，骤然置之庙堂之上，虽至公亦无公，虽无私也有私，恐怕有伤圣德。这是一不可用。”

王知节脸上毫无表情。

“臣原是犯罪之人，这是二忌。”高季左道，“大正五年的时候，臣曾因掌掴朝廷命官而被参劾。此事震动朝野，天下皆知。虽说是激于义愤，到底是触了国法，流放江州的罪囚。朝廷用此不忠之臣，致于臣下议万岁为不贤之君，这是二不可用。”

王知节听得悚然动容，不觉坐了下去，抚膝沉吟道：“那可真是可惜了你。”

“这正是第三忌。”高季左见他动了心，舒了一口气，又道：“臣虽然薄有小才，却是阴谋为体。天子龙日天表，春华懋德，光明正大。这就是忌！老王爷谋逆之时，大帅是首告又曾有救驾之功，却反而在朝堂上落下了一个骂名，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众正盈朝，不齿咱们这些善诈谋行诡计之人吗？所以，我若入朝，或许可以得势于一时，可终究难以长久，早晚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啊。”说着，他想起被朝廷流放越水的苦楚，泪水已走珠般滚落出来。

王知节也不禁黯然神伤，他在外面纠结了很长时间，才决定今夜要下毒手除去后患。外边梁平咄咄逼人，战局紧张，军心不稳。里面高季左这波人儿到底有没有借着上京的机会，投靠京城权贵，在江州取而代之的心思，王知节打心底是直打鼓的。倘若日后他们发起难来，却不是让自己做了火中取栗的笨猫？

所以，他思前想后一番，才打算在喝酒之后，下半夜就把这些对自己不忠诚的家伙动手全部处死。但高季左这番言语也说得很有道理，朝廷信不过他王知节固然不假，但他高季左比起自己来污点更多，皇帝陛下如何就能信得过他呢？而且他杖杀堂弼的事情，除了高季左进京转圜，也确实别无他法。

此刻，再想起自己落难大庾岭之时，亏得高季左相救才得以逃脱。在广平仓上，他也是出谋划策，朝夕赞襄，立功匪浅……这些情分也难一古脑儿付诸东流。王知节这般想着，本来已经坚硬如石，冰冷如铁的心肠顿时又温软下来。他叹息一声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进京吧，我……还是相信你的。这里的人事……你也不必忧虑。大敌当前，我王知节绝对干不出那种为了清除异己而自毁长城的事情！”

高季左顿时放下了心，从容地说道：“我此次北上入京，多则一月，少则廿日，定当回报大帅！”

“好，就依你。”王知节想着张丽华还等在那边，起身在案边提笔写了个字条，口中道：“不过你跟我有些时日了，就这么空手回去，我也难忍心。这样吧，你明日去军中长史那里，支取一百两银子，算是回乡的盘缠吧。”

高季左赶忙谢恩。

王知节挥了挥袖子，说道：“不说这些事情了。张小姐他们只怕在后面也等烦了，先生还是随我一同入席吧。”说罢，王知节挽住了高季左的手，两个人一同出了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