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敬的言语立即引来了众人的一片附和之声,纷纷说道:“高公,你……你可不能忘恩负义,投靠仇敌啊。”
高季左听了这些人的迂腐言论,打心底里直发笑。现在的大宋朝廷是个什么局势——江北财雄势大,兵多将广,就连朝廷也不得不迁就孙家。茅士铿之所以告老回乡当寓公,让出了宰执的位置,还不是这种形势的使然。现在,这群书呆子还在妄想着凭借几句话语就能逆天改命,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迂腐不堪的读书人呐?到时候,他们也就是出口恶气而已,自己只怕要万劫不复了吧。
“请放心,”高季左笑眯眯地回答说,声音甚至有些哽咽,“季左以戴罪之身,来京面圣,能够死于天下大义,于愿已足,决不会贪生怕死,不敢力争,致负京师士民之望,为千秋万世所不齿!”
众人一则知道高季左几天来日夜奔波,极其辛苦,二则怕谈得太久会被锦衣府的侦事人以及孙家眼线知道,对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只好稍谈一阵,纷纷辞去。
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公鸡早已开始叫鸣,刚才徐清敬这些老朋友到访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的不快,已经被快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仆人顾显劝他躺到床上朦眈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脸,梳头,准备着进宫陛见。当顾显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仆人看见左右没有别人,忍不住喃喃他说:“老爷,如今时局乱到如此地步,没想到这些人还在想着窝里斗!”
“呃,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高季左闭着眼睛说道。
“我很担心,”顾显又说,“老爷进宫面圣,替这些人传话,会不会惹得龙颜大怒呢?还有各家的那些眼线会不会把今晚老爷说的这些话儿一股脑儿地报进宫里去?”
高季左笑着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己会斟酌着去办的。我已经打算好了,这一次入宫面圣,我不会替徐清敬他们的主张说一句话的。人嘛,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顾显不无忧虑地说道:“可是,老爷跟了老相国这么多年。如今进宫面圣,却不为老相国说话,会不会被天下的士人们误会呢?”
“你不懂。我若真依着徐清敬他们所言,在陛下面前为老相国强出头,反而是害了他!”高季左说道,“孙家一日不倒,老相国就一日不能出山,现在是国家的政治正确。时势如此,我若是犯了忌讳,非但要给自己招惹祸端,连老相国也会被朝廷追查而不得安生呀。”说着,他仰天长叹道““老相国若是知道此事,想必也会感恩于我的。至于徐清敬这一干酒囊饭袋,就随他们去吧!”
天色已经麻麻亮了。高季左吃了早点,稍微休息片刻,中书府里就派人过来,告诉他孙全在晌午的时候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进宫面圣。
正午时分,孙全来了,又对他说了一些慰劳的话,陪着他一起骑马往皇城走去。路上经常看见大批的百姓、士绅、学生成群结队地示威游行,集会演讲。他们攻击的矛头无一例外地指向了荣禄,说他是里通外国的奸贼,是不敢打仗的猪。
太学生们说起话来是毫无顾忌的,一些冷言冷语在高季左听来,心中都打阵儿刺疼,他向孙全偷看了一眼,孙全的脸上毫无表情。毕竟靠着这群愣头青们扳倒了荣禄,不也是在帮助孙家除掉一个政治对手么?
高季左忍不住问道:“官军累战失利,朝野群情激愤,士人百姓无不言战。此时,朝廷若是贸然同梁平贼军和谈,怕不是要激起民变,惹得朝野大乱啊。”
孙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高先生,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纵,许多事宸衷独断,非是我等臣子可以妄言的。”
高季左说道:“那么,以孙大人之意来看,朝廷是当言战还是言和呢?”
孙全看了看身边激情澎拜的人流,说道:“在下也是主战的。不过,现在贼势甚锐,言战亦无必胜把握。”
高季左说道:“只要朝廷坚决主战,激励将士,各路兵马尚可一用。”
孙全沉吟道:“这个……我看,还是等高先生见过皇上之后,咱们再仔细商议。”
高季左没有做声,心中很不高兴。他觉得孙全这个人油滑至极,事不关己他便两头讨好,一点得罪人的话儿都不肯说,完全没有江湖中人敢做敢为的做派。
这两个人在长安右门以外下了马,步入皇城。政事堂离着文德殿倒是很近,但宋代的规矩是非阁臣不得入政事堂,所以孙全不能把高季左请到政事堂去坐,到兵部衙门休息虽然方便,过了东千步廊和宗正府就是,但太监出来宣诏和高季左进宫陛见又太远,所以孙全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闲谈,等候着太监传旨。
今天正午,赵德是在承乾宫同他最宠爱的萧贵妃一起用膳。由于南面战事举步维艰,赵德已经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觉。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上午一直在上书房批阅文书。
在他刚刚继承大统的时候,朝堂上面有茅士铿、赵钦二人维持,他躲在皇宫里面,几乎从来不看群臣的奏章,把一切国家大事交给这二人去处理。到了赵钦败亡,茅士铿告老以后,他终于振作起来,开始力矫此弊,事必躬亲,但是造化弄人,偏偏他越是想“励精图治”,越显得是在白抛心力,一事无成。只见全国局势特别艰难,一天乱似一天。特别是梁平在越水造反以后,每天送进宫来的各样文书像雪花一般落上御案,为着文书太多,怕的省览不及,漏掉了重要的,他采取了前朝用过的办法,叫政事堂收到文书时用黄纸把事由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这样,他可以先看看引黄和贴黄,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详阅全文,可是紧急军情密奏和塘报,随到随送进宫来,照例没有引黄,更没有贴黄。所以尽管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仍然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文书,睡觉经常在三更以后,也有时通宵不眠。今天,他整整一个上午就没有离开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