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扮完毕以后,奶娘又走到一旁,把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婉儿修长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苗条,一张生动的脸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和多情;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扑闪着——多么好的女孩子,奶娘鼻子不禁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婉儿看着奶娘,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非常动情地说:“好妈妈,你不要忘了婉儿……你要常来看我。……我现在只有看见你,心里才畅快一点……”
奶娘眼里转着泪花子,说:“婉儿,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婉儿说:“妈妈,你放心,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我要和赵公子一起生活,养儿育女,过一辈子光景……”
奶娘在婉儿面前蹲下来,两只手捉住她的手,强颜欢笑地说:“婉儿,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从小就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想的事很多,还是受了你不少好的教诲,否则,依着我以前那臭脾气,也不会像有今天的光景……婉儿!奶娘老了,迈不动腿了,不能再陪着你走下去了。你到了赵公子那里,也不要过分想以往的事了。对待生活,我们常说要向前看,对一个人来说,也要向前看。生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与人之间相处都满意。但我们还是要热情地活下去。奶娘是过来人,觉得人活一生,值得咱们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比如说我吧,年轻的时候梦里都是想得要做个教书的女先生,但终究没有进学,我就不活人了吗?我现在回家就好好地带我那几个小孙子、小孙女,让这些娃娃们将来多读书,考个功名什么的,就是不能教书,回家里凭力气吃饭,该怎样还要怎样哩。”
久经世事的奶娘这一番话把婉儿说得眼睛亮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奶娘的手,只是说:“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奶娘不住地给她点头,然后突然愤愤地说:“王知节太没良心了!”婉儿摇摇头,又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负责迎送宾客的老太监进来了。他让奶娘赶紧收拾齐备,说已经准备起身了。奶娘把房间里其它东西查看了一下,然后从后面箱子里拿出一块红丝绸,用簪子别在了婉儿的头上——这是蒙面的盖头。
太阳西斜的时候,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昭烈忠义王府里出来了。唢呐、锣鼓、号声、鞭炮声响成一片。道路的两旁和沿街的店铺、阁楼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小孩子们引着狗,在娶亲队伍的前后乱跑。
吹鼓手们在最前面鼓乐齐鸣,缓缓引路;紧跟着是男方娶亲的人马。新媳妇红丝绸盖头蒙面,坐在披红挂彩的轿子里面,走在中间。后面是送人的女方亲戚,按规矩是引人的一倍,几乎包括了赵钦全部参加婚礼的亲戚。夏守忠代表皇帝还有两宫太后按江州的乡俗把这支队伍送出一里地,就返回了宫中——他一进长安门,立刻长长舒了一口气……
娶亲的人马在通过云龙街的时候,行进得特别缓慢——似乎为了让这热闹非凡的一刻,更深刻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婉儿坐在轿子里面,尽量使自己很虚弱的身体不要倒下来;她红丝绸下面的一张脸,痛苦地抽搐着。
在估计快要过大兴府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捺开盖头一角,从轿帘的缝隙间往外面瞧:她看见了大兴府前的石狮子已经失却了往日的光鲜;她曾多少次在那里走过啊!她也看见了探出围墙的那棵杜梨树比以前又粗壮了不少——就在那树下,在那一片绿色幽静的书林里,他们曾躺在一起,抱过,亲过……别了,过去的一切!她放下红丝绸,重新蒙住了脸,就在她放下盖头的一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大兴府门前——满头大汗的王知古在大兴府前下了马,对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花轿笨拙地一揖到地。
“大哥做事情还是那么的莫名其妙……”婉儿在心里这样想着。可就在王知古向她作揖的一刹那,有风漫过大兴府的院墙,掀起了他身上的长袍,竟让她幻想丛生,似乎是那个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从书本上鲜活起来,走到了现实当中,泪水再一次从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风从王知节衣袍间拂过,掀开轿帘后,把红色丝绸上的那一滴朱砂泪吹散在空中,裹挟在风中飘出了京城,飘过了会稽山,飘到了江州城。
王知节负手而立在江州城南面的山岗上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山下构筑工事的民夫、士卒。他迎着山岗上的烈烈北风,神情显得落寞之极。王知节在麂麋山出战不利,退守江州以后,便下令在江州府东南三十里地的姜子坂筑偃月城,贮备军粮,屯聚兵马,以与茅良卿驻守的江州城呈掎角之势,互为声援。
张丽华身穿一袭白衣,腰缚横板,劲装结束,英姿飒爽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宛如一截呆木头一动不动,全然没有了往日精明果敢的风采,便笑道:“王公子,你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
“啊?”王知节这才回过神来,并没有答话,只是说道:“我们到下边去看一看。”
伍文鼎、黄氏兄弟等将领正督促军民苦干,城池已经筑好,但未及泥抹外墙。王知节巡视到此,勃然大怒,把众将召至面前就是好一顿臭骂。
黄氏兄弟仗着自己与王知节的关系非同一般,便哀求说:“军民连日版筑太过乏累,歇一歇马上就上泥。”
王知节凶得跟头老虎一样,喝斥他们道:“你们爱惜部属,就敢违我的将命吗?”于是,他立马城下,监督军民在外墙上泥直到工程完毕,这才与张丽华一并离开。
“公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张丽华在回营寨的路上,跟王知节犯着嘀咕。
“你想知道吗?”王知节勒停了马匹,扭过头来看着她半晌,才说道:“我把公主殿下给休了……”
“什么?”张丽华先是一惊,但旋即也就释然了,说道:“公子是怕自己在江州万一生出闪失来,再牵累了公主殿下吗?”
王知节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家的那个叫楚云的小丫鬟为了保住我跟公主殿下的婚姻,曾经私入皇城劫走公主殿下的事情,你可知道?”
张丽华笑道:“这么大的事情,一个月前大家就都在传了,我当然是知道的啦。要我说呢,那个叫楚云的小丫头为了保住公子的这段姻缘,豁出性命去救公主殿下出宫,你可得好好谢人家呢。”
“谢?”王知节的面容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怖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王知节可不受他王知古的嗟来之食!”说罢,他把鞭子狠狠地一撩,胯下的大马嘶鸣一声,奋开四蹄,一眨眼就跑没了踪影。
“哎?”张丽华哑然半晌,唇角微微一撇,冷笑起来:“呵,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