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街道也没有多萧条,这地界每家都喜欢种白果,看起来热热闹闹的,很是喜人。虽然江家是世家,却也没有多大的架子,只是平俗的人还是不敢靠近罢了。
沈齐带着江亓饶了几个弯子,停在一处院落,这处倒是没有种白果,未免有些凄清——应该是处很老的院子了。江亓看见这座院落的时候,呼吸一滞。
沈齐推开门,木门嘎吱作响,上面雕镂的仙鹤祥云图,也有些斑驳了,无处不透露着这儿的落魄。他让她进去,江亓也没有多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进去”这种驽钝的话题,那个人告诉她的,“很多时候,多说无益。”
江亓进去,回身就将门关了起来,落了门栓。
沈齐抱着把剑靠在门上,怀里拿出巾帕,擦拭着剑,不知在想什么。
江亓自然不怕沈齐会在自家地盘上做些什么,而且没有另一个人比她更熟悉这里。索性直接推开前厅的门,看都没看眼前,“扑通”跪在了那人面前,俯身双手重叠置于额头,拜了下去,说话的声音却不是平时的清润,而是明明慌张却强装镇定的可笑。
“师傅…在上,徒儿见礼”
那人微微一笑,不是不怀好意的笑当然也不是诚心诚意。
那人桃花眼半阖着,右眉末尾有一颗小痣,最为与旁人不同的是他的发丝雪白,坐太师椅上,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整套茶具,青瓷的,最大那壶开的一个小孔里,烟晕雾绕,那人穿个白袍,也像是个瓷做的谪仙人一样。说话语速不疾不徐,语气像是在宽慰一个犯错的孩子
“亓儿,如此见外作甚,之前不还拿了我的玉佩儿?又没有怪你的意思。”
江亓不答话,站起来,拍拍裙面染的灰,解下披风,也不嫌弃灰尘厚重,直接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开始沏茶。
烫壶、置茶、温杯……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美观,那人右手拿着小杯茶盏,很受用的样子,轻飘飘的开口
“江亓,我原以为我鹤九教出来的是个白眼狼,没想到还是有些用的白眼狼,当年那俩卦没白算。”
在很久以前也有个鹤九,原是个人,天选之人。天生银发,卜卦极准,但手无缚鸡之力且终其一生只能卜十卦,且不能卜自己,卜完第十卦,介时毙命。
由于天选,于是就有了轮回制,每个被选中的人,生长到十九,就不会在面容上有变化了。而后来每个所谓天选之人,都叫做鹤九。
江亓至今为止,她可以说自己不亏欠任何人,但唯唯不能说自己不亏欠鹤九,也就是她师傅。
鹤九用一卦卜了江亓的命途,又抵不住江亓的要求,又用一卦卜了江忱的。而她更是为了救江忱,拿走了鹤九的防身玉佩。
天下没有人不希望知道自己命途,尤其权贵者,他们为了知道自己的生死,命途,无所不用其极。没了护身之物的鹤九就是待宰的羊羔,因为虽然他不会死,却是会疼的。
江亓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她在师傅和弟弟间选择了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
江亓曾经也一直很疑惑,为什么鹤九待她那么好,后来无意见过所谓已逝师母的一张画像,才终了悟,鹤九不知什么机遇结识了她的母亲,一见倾心,此生难忘,但不知道当初那个可心人是谁,追寻不到,捶胸顿足,自此天下女子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而自己生的与母亲有七八分的像。江亓当时想通,倒吸一口凉气,也正好那时正是冬日,喉咙像被隔开一样,上涌着血腥味,口不能言。不讽刺吗?她最亏欠的鹤九,是因为最亏欠她的母亲,才对她好……
当真是,人世错综复杂,无人能逃脱命运的把玩。
沈齐见江亓从里面出来,收起归剑入鞘,巾帕胡乱塞进怀里,看着江亓面色如常,方才开口询问
“他……同你说了什么?”
江亓瞥他一眼,莞尔一笑,
“他同我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给他泡了壶茶,仅此而已。”
其实江亓心中料定沈齐并不会信,不知内情谁都不会相信的,人都觉得背着自己的都是天大阴谋。但沈齐点头,看破她心思一样
“我信的,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你怎么会骗我。”
江亓怔然,快步走到了沈齐的前面与他拉开了些距离,低着头看着裙子上绣的零星香桂,行走
“你是第二个同我讲这个话的人。第一个是阿忱……沈将军,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师,我是指查出真相以后。”
沈齐欲言又止,江亓没有回头观察他的神色,又自顾自的聊着
“你走后,沈将军若是得闲便来看看我吧,我怕一个人无聊寂寞的很,江畔的风,寒气挺重。”
沈齐不想问为什么会是她一个人,毕竟刚刚问说了什么就已经是愚不可及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江府,一起绕过曲折的走廊,却无人开口,丁伯告知江忱送宁安小姐离去,江歌在江亓的房间里侯着她。
江亓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吩咐丁伯带沈齐去客房,自己拐弯去了另一条路,芭蕉婆娑离者影,潇潇瑟瑟,仿若初识。
沈齐很早就见过江亓,在她九岁生辰宴时。
他那时也是奉命送礼来的,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他因为家中巨变并没有多莽撞,沉稳性子,看厌了那些来客的虚假寒暄、利益交错,自己找个借口逃了。
江府建筑是标准的苏州园林式,盆栽石景都有自己别致的美感,小路曲折,且两边不对称,他毫不意外的迷路了。
沈齐也并不着急,慢慢走着,累了在一处亭台休息,亭台周围种着芭蕉,遮掩踪影,有避世的意味。
他暂不想走,等人来寻,歇息片刻,就有人声,未脱稚气,沈齐借芭蕉遮蔽,看见一个人影背着他,酡红的正装,合身却总觉得不合适。
“阿姊,阿姊,刚刚那个玉椟里装的是什么?”
沈齐挑眉——他带来的东西其中一个,里面是一对玉如意。
“里面啊,糖葫芦,两根糖葫芦”
“啊?那,那个糖葫芦好吃吗?,有没有上次的那个甜啊”
对话的那个少女似乎疑惑
“你信那里面是糖葫芦?”
“阿姊讲的我都信,阿姊怎么会骗我。”
那个少女张开双手,将那个男孩搂到怀里
“对,阿姊不会骗你,不甜,没有那次你带来的甜。”
男孩笑了,好得意的笑。
沈齐当知晓那两个怕就是江家姐弟,自觉颇有意思,忽远处传来敲钟声,悠扬着。
江忱听到就跑开了,边跑边念念有词
“阿姊的福禄荷包藏在哪儿了。”
沈齐思考片刻了然,这地的风俗,生辰时由本人藏起来一个福禄荷包,找到的人可以得到里面的东西。思考间,不经意抬头在芭蕉叶的遮掩下,看见一个绣着仙鹤祥云的小巧荷包挂在头顶。
“……”
脚步声愈发近,他当机立断翻到最近的墙上,江亓走过来跳着拿下了那个荷包,收进琵琶袖里,离去。
后来果然是江忱在江亓袖里拿出了荷包,里面是一个木质的小签,刻着些吉利话,还有一个小琉璃珠,一个骰子。
江亓笑着看着江忱欢呼雀跃,沈齐眼尖看见屏风后有个白袍的人影消失。蹙眉觉得并不简单,就避开了接下来的会客,追了出去。
那人穿着白袍,没有什么纹样,腰上系着个成色上佳的玉佩,青色的缨子随着人不紧不慢的步调,微微晃荡。那人好像知道他在后面跟着似的,在植株的遮蔽下带着他兜圈子,沈齐不一会就跟丢了,他懊恼不已。却也无法,只得作罢。
再见那个人在半月前,没了玉佩,神色有些狼狈,再然后……
沈齐忽然回神,发现丁伯在旁边和一个大婶聊天,他不自觉的用左手摩挲右手的袖口,通常他不安时就会这样,挺不好的习惯,有几件衣衫都被他摸毛边了。
那个大婶看着他回过神同丁伯交代两句,就告辞了,好像提及什么“提醒”“祭日”等词,斜挎个竹篮,里面好像是果蔬,快步走开了。
沈齐稍加思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丁伯没有问他刚刚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得客人的事情不好多问,带沈齐去了客房以后,丁伯转身就拐去了江亓的屋子。
彼时江歌已经离去,丁伯透过格子窗看见,八仙桌上一杯茶盏到了,茶水泼了满桌,没有溅到地上,应该不是发怒泼的。
江亓抿唇对着梳妆镜发呆,丁伯心里暗叹一声命途多舛,推门进去,江亓像是梦中惊醒,眸中略带着慌乱的看着来人,发现是丁伯之后才放下心,勉强笑笑。
“丁伯,有什么事吗?”
“小姐,五日后就是夫人的祭日,您觉着江……”
“好的,知道了,祭日仪式如同往年一样吧,江歌方才经历双亲丧身之痛,不要告知,至于……我自有安排。”
丁伯闻言,便走了,还带上了门,独留江亓一个人在屋里。
江亓站起来,像是要做些什么,茫然的扫视四周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又坐下去。
方才江歌来找她,是求她的,求她将江歌母亲与父亲葬在一处,求她给江歌母亲一个名分。
江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觉得这样的要求并非没有道理,自己父亲一生所爱就是那个温婉、娴静的女人,葬在一起也算是成全了父亲与他心中欢喜。
但她不敢,不敢辜负母亲,她不敢让母亲身边的陵墓墓碑一直空下去,她不想让自己母亲百年以后都不能离她挚爱更近一点。
江亓一瞬又像回到小时候,母亲泪眼在屋檐下哽咽着怒骂,现在不过是秋日,不是很冷。但那年跪在雪地里的寒意又涌上来,手脚冰凉,关节僵硬。
“你爹背叛了我,你也要背叛我吗?!”
振聋发聩,音尤在耳。江亓不自觉的蜷起手指,呆愣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山眉远黛琉璃目,含笑清远润玉泽。忽然泪流满面,没有人告诉她她该怎么办,鹤九算出的命途,让她心慌。
“生来七窍玲珑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暗夜终破,曙光降临,前尘误人心,泣不成歌。机关算尽,终不得寿齐,随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