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薄雾缭绕的清晨,世界一片朦胧,空气中携着露珠,草地和炊烟的味道,仿似身处璇霄丹阙。
淡蓝的天空仅仅几朵白云飘着,付梓清拔掉窗户的插销,双手撑于木栏,身子前倾把脑袋凑了出去。
这朵云酷似样貌可掬的田园犬,这边的如同仰头怒吼的雄狮,远处那朵形状散散,便是正待加工的棉絮。
一串铜铃似的笑声从远处传来,雾渐渐散开,几个女孩嬉笑打闹着逼近。
付梓清急忙蹲着身子,只露出半个脑勺,柔软的碎发扑散在前额,晨光下泛着淡淡的桔黄,和底下那双沙棕色的瞳仁相互映衬起来。
纵使刘依依走在最后面,付梓清首先瞧见的还是她。
她穿着同前天一样的白色裙子,在花花绿绿的颜色之中显得朴素雅洁。
马尾上的红绳扎成蝴蝶结式样,两一根丝带飘在后脑勺,一根被长发缠绕,在她行走的过程中时不时露出身来。女生手里拿着一个蝴蝶风筝,水蓝色的纸翅膀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我妈妈给我做的,花了三天时间呢。”
“又走神!”父亲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蹲半个小时马步。”
付梓清回头便看见胡瀚文耷拉着嘴角,费力保持双臂平衡,眼睛却不忘偷偷摸摸地朝自己这边张望。他做了个口型,胡瀚文便笑了,用力点头。
“再加二十分钟!”
“父亲,我们去广场晒会太阳!”
付阳正在厨房,“喝碗甜酒再去啊——”
等待半晌迟迟没有动静,男人上楼一看,哪还有两孩子的踪影。
女孩们在花树下跳皮筋,丢手绢和跳房子。付阳和胡瀚文在屋檐遮蔽的阴影下扇纸牌,没玩多久,他便冒出细汗,气喘吁吁。胡瀚文便让他倚在门柱休息,转而和其他男生扔沙包去了。
五颜六色的纸风筝在空中,于云层中穿梭的金鱼,高飞的燕子,最为瞩目的还是那只蝴蝶,舞姿灵动优美。突然,不远处的女孩发出一声惊呼,就见她的蝴蝶和一只猫头鹰缠在了一起。
付梓清猛地站起身来,眼前一阵黑暗,头晕目眩,又瘫坐在地,他痛恨自己的无能,只能眼瞅那猫头鹰借着风势走出困境,蝴蝶如是无头苍蝇般乱撞,直线下坠。
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跑至那桂花树下,三俩下便爬上树梢,将蝴蝶拿了下来。
女孩的脸红似苹果,洁白裙角被落日染成柠檬黄,眼里似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哎,那你陪我一起放呗。”
女孩微笑着向胡瀚文伸出手,付梓清好似也闻到来自刘依依身上的,沐浴露的恬静香气。
(二)
付梓清回家便哭了,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他对着付阳吼也似地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付阳望着儿子颤抖的双肩,尽显显露的牙齿和隐在瞳孔深处的空洞,一声叹息似是来自地狱深处:“听闻西疆有种法子,能延年益寿,让人年富力强。”
闻言,付梓清眼里的悲郁散去了些,“真的吗?”
付阳点头,“我明日一早便启程,若真的有用,你以后便和正常人无异。”
付梓清兴奋地在床上辗转到半夜,隐约听见父亲用来做法的房间传来瓷器碰撞的声响,一声鸡鸣夹杂在其中。他光着脚走了出去。
可能想着付梓清已经陷入熟睡,父亲并未像往日一样闭门,透过两指宽的缝隙,首先入眼的是墙壁上贴着的画像,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父亲手抓着公鸡的脖子,红血顺着滴进底下碗里。付阳将鸡血吞入口中,张弓舞剑起来。
“天清地明,拿寿保命。”
两道黄符漂浮于半空,付梓清瞧见左边黄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与生辰,一股凉意顺着脚底窜到脑袋顶,他继续辨认,发现右边所写的生辰和自己一样,再往上看,刘依依三个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付阳的咒念得越来越急促,什么都听不清。就见一缕红色的光亮凭空从右边的符纸上出现,欲钻进右边写着付梓清名字的黄纸上去。
“不!”
付梓清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打掉了付阳手中攥紧的法器,红色光束又慢慢回到了原本的位置,转而消逝。
付梓清双目崩张,嘴唇剧烈颤动着。
“你——”他的身体开始痉挛,“就是这么让我活下来的?”
付阳抿紧嘴唇,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得见付梓清急促的喘息。
“怪不得,同我一天出生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遭遇意外……”
付梓清双手捂着脸,豆大的泪珠不断从手指空隙之中掉落,“如果是这样,你倒不如让我死了好。”
“啪——”
付阳甩了儿子一巴掌,“你母亲用生命换来的你,这就是你的回答?”
付梓清的脑袋被打得偏朝一边,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母亲知道你做这种伤天害命的事情她会怎么想!”
男人苦笑起来,“我答应过的,便绝不会食言。”
哪怕入阿鼻地狱,哪怕万劫不复。
付梓清体内的力气被悉数抽空,他踉跄了几步,伸手抓住付阳的衣袍,“但,不能是她,不能是刘依依。”
付阳猛地明白了什么,他将儿子扶起,让付梓清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口。
“她——”
“胎光受损,怕是也坚持不了几年。”
男生的眸子瞬间黯淡无光。
(三)
女孩们的嬉笑声仍从街外传来。
白云仍拥有着不同形状。
但付梓清不再听,也不再看了。
他再没见过被日光镀上颜色的白裙,再没见过水蓝色的纸风筝。
他辍了学,付阳第一次将他放进装满毒虫的木桶里时。
每个细胞,每块皮肉都在喊疼。
心却是死的。
胡瀚文功课繁忙,再加上自己每次都拿着爬虫把玩,俩人见面的时候越来越少。
每逢父亲出门的空档,他便跑至小溪边,看拱桥对面孤独立着一个单层民房,看木门上三个角都耷拉的福字,看占据满整个屋檐的蜘蛛网。
地图上“七星市”三个字被他用黑笔画了一圈又一圈。
“付梓清!”
胡瀚文站在楼下,挥舞着双手“我的邮寄地址写的是你家,录取通知书明后天就该到了。”
他已经长高许多,站在窗台边再也不用垫脚了。
“好,收到了给你说。”
于房间内坐了许久,轮廓被在黑暗中重复被勾勒一遍又一遍。
临走前他留了张纸条。
“一张去七星市的票。”
男生从未坐过客车,出村的路又很是颠簸。他吐得黄绿色的胆汁都出来了,身边的乘客都换到前面的位置,也有一俩个好心的人给他递水递纸。
“你这样子,还是下车吧。”
“不。”
每走出一步,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他就这么支撑到了七星医院。
电梯里的人将他围在中间,见他脸色惨白,嘴唇乌黑。
“小兄弟,你是来看病的吗?”
他将一路好生护着的月桂花枝拿了出来,放在鼻翼下轻嗅。
痛苦的面色上却有着甜蜜的欣喜。
“我是来看人的。”
“请问502床的人去哪了?”
正在填表单的护士没有抬头,“去照心电图了。”
“谢谢。”付梓清拖着发软的双脚走到了病床边,手指轻抚过洁白的床单,他又闻到了那股独属于女生身上的恬静香气。
在走廊的凳子上坐了许久,终于听见转角传来的熟悉声音。
“我想回家。”她说。
付梓清站起来,他走得太慢了,目光只抓住女生进门前的灰白条纹病号服。
男生贴紧墙壁,大人发出疑问。
“这花枝谁放这里的?”
女生的声音柔软一如以往,如是溪边水草被水流缓缓抚摸。
他听见了女生语气里止不住的兴奋,像是小鸟的雀跃。
“我知道是谁。”
付梓清笑了起来。
“胡瀚文。”
不顾大人的劝阻,刘依依固执地站了起来。
她走出门外。
呼呼的风从通道内呼呼刮过,发出的声音如泣诉。
人来人往的病人和家属,脚步匆匆的护士医生。
指尖触碰到的墙壁瓷砖。
已没了温度。
(四)
付阳手里攥着那张纸条,脸上青筋凸起,“你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若不是我回来的及时,你这人就没了!”
付梓清蜷缩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胡瀚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付阳做了个深呼吸,换上慈爱的笑容,拿起桌面的硬质纸壳。
“瀚文恭喜你了,进来坐会吧。”
“师傅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
付梓清终于抬起头来,眼里沉着死海,“是不是只有胡瀚文能做我的血蛊?”
付阳面露不忍,沉默半晌,终于点头。
夏日炎炎,日起月落。
转眼之间俩个月便过去了。
这头付阳目视着胡瀚文坐上通往另一个城市的客车。
看他根据车票找到位置就坐,把脑袋伸出车窗,双眼湿润着告别,“师傅,我走了,你和付梓清注意身体。”
道路的另一边正敲锣打鼓,黄色纸钱漫天飞舞。
付梓清跟在人群里,眼里只瞧得见那二龙杠上的黑色棺木。
“一,二,三!”
棺木被徐徐放入土坑。
“对不起。”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
脸颊狠狠砸向地面,付梓清的眼睛睁着,里面只有一个女生的倒影。
女鬼却仍依偎在底下男子身边,用手轻触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似在描摹般,将这人雕刻进心里。
往事像是大浪的潮汐,一幕幕的情景幻化成海浪,将他淹没。
如果刚才刘依依回头,如果回头的话。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他想说,自你死后,这几年我一直在恳求父亲查找你的下落。
他想说,自己拼命练蛊,便是想着这有罪之身,肯定无法进入轮回。
怕是没下辈子了。
所以他得好好活着,便有气力为你铲除墓碑前的杂草。
再种上几根树苗。
如果你回头的话。
但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