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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的回忆有些模糊了。如白露委顿在青山,野鹤斜掠过寒塘。残了,又远了。几点星横在青灰天幕,月在云里明了又灭了。乍见似琉璃敲冰的清艳,细细望来,不过是散场的哀冷,纵有几分余音悠荡,也是风月情浓过后的终身误,鸳鸯谱唱罢了的枉凝眉。欲往回走,愈陷进去,总觉恸讽,恰似这人间,因此也不大愿意挪步。与许仙相识,数来也有十年了。江南胧雨的烟渐渐黄了,被烟熏似的卷了角,柏绿石绉纱白裙,也给鼠牙啮出了洞。才子佳人的戏折闹腾乏了,只余下的这柴米油盐的旧山河供人拾掇。这十里青山枯荣千百年,人间却无这耐性供人来日方长。温情也罢,热望也罢。风花雪月,才是真真最经不得推敲的物件。

「姑苏山明繁繁人间景

君看那苏堤连壁厢……

桃红柳绿前边断桥桥不断

佳景惹人空长叹……」

白蛇坐在院坝石磨旁捣衣。初春才至,姑苏透着一瓢灵尖的冷,沿溪河顺流而来,攀上青苔石板,衔了冷香皂角,生生钻进指尖来。白蛇趁着空档儿把手背一看,觉得麻痒的皮肉上早已结了冻疮,因缺银两毋抓药涂抹,一碰就扯出刮骨般的疼。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柔润的白玉脖颈上翻起了一层细密的蛇麟,又转瞬即逝。在这柴棒衣物挣扎久了,有时竟也真忘了自己的本容。白蛇自嘲地笑笑,这深入肺腑的冷,估计也逃不脱了罢。

一声清脆的瓷碗破裂的声音炸起,溅起屋内几声尖叫的女音。白蛇却切切感到这响声是从身体里劈出,原本以为已成废墟的一摊心又不动声色地再次坍塌。许仙醒了,宿醉的眩晕剥开了绉绉外皮,他又掷了一个碗粉碎在院门前的阶上,声音似狂吠的兽。

“每日都薄粥咸菜干,喂牲畜有不吃!尽该敲那半分打扮地千色色的心思用菜式上,我房前香炉能多受三捧青烟!”

白蛇余光瞟见门栏上几双嘲讽观赏的眼,止不住发魇:“你倒是赚个盆满钵满的,让你家这上上下下馋痨胚食祭。在外不找事体做,这银钱是风刮来有的?”

许仙讪讪。又叫骂了几句,踱步回了房。不知捣鼓了些何物事,一会儿满面焕容地出了来,扯去了那一脸凶恶相,又是一捧粉嫩书生样。对白蛇的态度突然也柔情上三分:“娘子,恰得冷的天,要落雨了,莫淋着,回屋歇息去吧。”见白蛇疑惑的目光,许仙搓了搓手,开口又是黏软嗓音:“娘子,上回来的那个……黄员外。愿意把钱两提到两千锭一宿……还会给相公我……谋个事体少铜锭多的闲官……为了这个家和你那几个刚刚过门的妹妹,你愿意去这一遭吧……”

许仙的碎碎叨叨像柳絮一样迷迷痒痒地漂浮在四周,白蛇心里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整个人都迷了魂。眼前却忽然晃过当年西湖边的一棵垂丝海棠,经了这样多季的春冬,那一缕一缕柔丝青青,不知有否融了雪白。她本是峨眉上沉睡千年的蛇伢,顺着随春化的汩汩雪水,和胞妹小青淌到了姑苏。青松白石,黑水红花。渡了冬的江南,是一株初醒的碧水睡莲,在漫漫烟雨中舒展花瓣,声声落雨,都如珠玉落盘。朦胧如梦的,近看又化成西风残月,庭槐白石。几家俊生骑跨红马,掠过小姐花轿。风月暗涌,露白情浓。她们随架舟的渔翁顺溪流而下,徜徉在人烟如云的市里。她淌到那颗垂丝海棠下,吹落了一缕花瓣,化做了一身白绉纱裙,根上的一点儿青,成了簪花碎玉钗和柏绿石,一转便流光涣散,如白蛇迷离丝丝的媚眼。小青择了一挑溪水的青,化作一身青松洒花百褶裙,细瘦的身子骨,穿起倒也俊秀。她们往西湖桥边闲步散去,不知不觉被桥上的百花迷了眼。那百花里有一朵君子兰奇奇地艳丽,在一众花丛中清丽独绝,细看却是一把被人扶着的伞,紫底蓝边,贯穿一根铮铮竹骨,许仙的面孔便晃现在伞下。束发折冠,十指抚着一根玉笛,眉目皎皎,如墨凛冽。她本衔着一颗玩乐的心,想像母亲那般,嫁得个俗世男子,好好磨砺一场情爱,修得造化。她多羡慕母亲啊。这世间伦理如槛,妖嫁妖,神联神,悲喜都栓在规矩的绳上,好生没趣。母亲独排众议,嫁了个人子,独身步入这涛涛红尘,莫说那仙境长生不老,这挠肠的欢愉啊,爱与恨,离愁别绪,却是人间独有的一份。她太想要变成人了。她不想要什么权财富贵,动动妖力便可睥睨的人世巅峰——遥遥地来这世间一趟,她只想要明白做人的滋味。

那笛声凄哑了一声,黯淡下去了。许仙收了伞,放出目光来。不知是否是这江南春雾太沁人情根,还是由于许仙那一头如墨长发和月光般清冷的面容。白蛇感觉自己被悬空推了一把,仿佛临渊见萤,糅出一支箭矢,贯穿了她的身心。她开始明白那些情诗背后的百转千回,所谓心神俱碎,所谓人间仙境。白蛇深吸了一口气,把姑苏的人烟和翻腾的心潮吸入魂里——她同样明白自己身而为人的今生今世,便这样开始了。

许仙与白蛇初婚的一段时间,一切都是极瑰丽的。那快乐如许仙微醺的眼角,白蛇螺子黛的眉尖,是尖重的,脆危的,是姑苏日益浓烈的阳光,千万琉璃丝倾泻而下,轻俏悦动地,碎冰碰壁啷当响。有远山的茫茫感,却又近身不得。

许仙领她上集市,买甜脆的糖葫芦,听细悠悠的戏。去姑苏最奢靡流金的茶楼喝茶,随五陵少年抛绸丢玉,一掷千金。许仙本是割断了家庭的浪荡公子,娶到了这么个如仙的小姐,日日恨不得供着捧着,怕飞回天上去。他研黛沾墨为她画眉,用初发的牡丹花蕊糅蔷薇硝粉,给她做胭脂。渐渐地,白蛇蜕了一身妖气,不再把腰肢扭地千色色,那一双煌煌蛇眼,不再尖锐,变得晕润圆滑,看着她心爱的俏郎君,眼底心底便只有他。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蛇,依足了人间规矩,三从四德,夫唱妇随。在她眼里,这人间至美之字,便不过一个妻了。

可许仙本一肚子花花肠子,远远没那闲工夫陪她花好月圆。再美的花瓶买回来摆在家中,也实在经不住时日的磨洗,变得俗了,无趣了。白蛇被娇惯了一段时日,花钱逐渐阔绰。许仙本就浅显的一点家底自然慢慢经不起开销。他开始烦倦,柔情一日冷似一日。这艳丽白娘子虽一身好皮囊,没什家底,手脚亦不利索。还不如隔壁手握三片店家,老早想和他翻滚床榻的黑丫头来得实在。可白蛇毕竟历经千年,虽头一遭为人,却也实实在在明白这为人一世的短暂。她拼了命去挥洒浪漫,不食疾苦,何妨百年尽沉醉。亦不过是想要一点好风景。可许仙是俗人。自视甚高,私心狡诈。俗人的短板一样不缺。他开始收回对白蛇的丝丝柔情,又冒充清客,到外面寻欢作乐。见白蛇无所表态,便开了胆,竟另娶了两三房姨太太,连她涩地榨不出汁的妹妹小青也不放过。隔三差五携了狐朋狗友到家中,让白蛇演舞。世间的舞女再是媚丽,又怎能扭过蛇的一把无骨腰?一次两次,渐渐许家的门槛开始盈满,许仙眼灌黄汤,顺水推舟收了那些慕名而来观舞之客的钱财。好好一房妻室,令他做了揽钱的招牌,实可谓薄情薄德之至。说是情爱如迷魂汤灌人脑髓了,这白蛇修行千年,竟也正中其套。闭了眼蒙了耳,却只听那许仙翻花绳似的一张嘴。

时日迅疾。一朝,许仙出门吃酒。白蛇挎了菜篮要去集市,出门便被一股蛇气拦截。定睛一看,是峨眉上的堂妹花蛇。她修行尚浅,只能薄薄化了一身人皮,麻绳似的蛇尾藏在裙摆后,一不小心就现了形。她急切地拉着白蛇的手,快快地说道:“阿姐,难道你还不知晓么?”

“知晓什么?”

花蛇眼里顿时弥漫上一股情绪,不知是怜悯还是鄙薄。她又道:“阿姐,你难道以为是你套得了那姓许的相公?其实说他套了你,才是真真儿的。这厮出身书香门第,却打小灌了一肚子坏水,不求贤问道寻功名,一心想修成妖,好坐拥那长生不老的岁月和妖力呢。”她顿了顿,瞧瞧白蛇逐渐扭曲的面容,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下去,“……他与你欢爱,阿姐,是在将他的人气传给你,好吸取你的妖气啊。”

白蛇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后来花蛇说了什么,她如何回答,又怎样回了屋,已全然成了一片空白。她自以为聪明的作法,如今却生生把自己搭了进去。许仙与她,一个拼活想要成人,一个抵死渴望化身为妖。竟无意成了彼此的舟——与君同舟渡,到岸各自归。这人居然是这样可怕的一种动物!她凄凉地笑了,想起许仙过去种种做派,一股反流从胃底涌出,却又如鲠在喉,掐得她讪讪下泪。这是爱吗。她闭上眼,变成了风中镂空的纸扎。

许仙见她不言语,又张开了两张红唇,左一道黄员外,右一道金银两。她隔着眼里朦胧的水雾,望了许仙一眼——她这具千万年修筑出来的百毒不渗的蛇灵法身,终究是敌不过这天地不仁。她亦是洗去了一身缠色诱媚的好功夫,蛇的腰,柔软火热,将男子一具肉身一汪心神,摊得绵烂无主,成为习这香武的法场。她只是双手捧出这爱来,并同这千年岁月的端正与欬沉,兽的尖,妖的精,连同昼季四时,粥汤黄昏,尽数在这一抔爱里了。许仙是人,他怯腥厌异,她以二十四花汁通真气扯去全身蛇骨腥,习女红,绾鬓发,款款嬗变。从头到脚,再无谁较她更像个人了。连长居姑苏,万年修行的蛇阿舅就险些嗅不出她。这样稳妥的真心,这样好的爱——为何这人间却不要呢。

许仙见她愣神呆滞,仿佛一个字也不闻。只得讪讪地收了话头,坐回屋去。姑苏又落雨了,漫天漫地的青如烟的雨。他眯着眼看着这天地,如同观赏尽数握在他手中的一把茶盏。许仙嘴角飞过一抹笑,那笑飘飘浮浮,如白蛇此刻眼角一瞬即逝的烁烁精光。云影压下来了,天慢慢沉了。野鹤惊叫一声,翻到了寒塘芦苇丛里去。那一瞥也就婉转地荡开来,婉转地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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