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从襄阳至江陵的官道上,有十余骑在纵马疾驰着,为首之人身着儒袍高冠却腰悬长剑,身后飘扬着荆州军的旌旗,两旁田野皆是金黄稻穗,鸟雀丛飞,有的盘旋枝头,有的振翅而飞,若是往常,他说不定会驻足赏景临时吟赋一首,而眼下却无心风景,只顾埋头赶路,他们一行人过了当阳县,没有继续南下而是转向临沮而去。
一路上到处都是新开垦出来没多久的良田,看样子前不久还是荒芜之地,已经迎来第一次的大丰收。
待穿过树林,眼前浮出一道山岗,青草丛中耸立着一栋高达七丈的营寨,从当阳以北开始,沿着沮水向西北延绵二百余里,直到临沮以北,一栋栋营寨虽然有大有小的,然而布局却基本一般无异,此乃临沮典农校尉属下屯民的屯寨。
大的以五屯为一寨,小的就是以一屯为一寨,依山临路而建。
屯寨择地势较高处,周围用木栅围起,呈四方,分四个方向开四门。四向各立哨楼一座,大寨四门又各有箭楼一座,上面都有军士日夜警戒。四围木栅外大寨有深沟,小寨只有拒马。
站在远处看去,可以大门洞开的屯寨中间有木屋一排排、一列列整齐林立,更有屯民手持木棒、竹枪列队巡视寨中里外周围,日夜巡逻。
但有走水盗匪,寨中立即大锣骤响,黑烟四起,四处各屯寨立即先各自闭门紧守,然后屯民结队救援,而另外一方面,狼烟一寨传一寨,一直传到临沮附近的典农军驻地。
很快到了临沮县以东四十里外的典农军行营,前两日还曾往那里运送过一批辎重,当前一人白须飘飘者正是今荆州别驾,章陵太守蒯越,他奉刘表之命,前来临沮视察典农校尉刘琚半年来得治屯政绩。
营地长一千五百尺,宽一千四百尺,周围用一丈高的尖木围成栅栏,中间每隔六尺就开有射箭口。每门有箭楼两座左右依护,互相连同,搭成榄桥。每边各立哨楼一座,每角又增立哨楼一座,上各有弓箭手等数人。
木栅外围有一条宽六尺深丈余的壕沟,壕沟外有鹿角拒马无数。策马站在营地远处却听不到一丝喧哗之声,时不时传来的口令声在一片静寂中显得格外响亮。
蒯越身后的乃荆州老兵,自是知道其中的玄机。这让人不清楚底细的营地是最让人生畏的,说没人吧?数千人的大营看上去生气蓬勃,不像死气沉沉的样子,说有人吧?可是这里居然和其它荆州军队驻地截然不同,居然没有一点数千人聚在一起的繁华和热闹。这位典农校尉居然治军如此严厉?
“呜——”
离大门还有十余丈远,就有几名军士奔了出来,端起手中长枪厉声喝问道:“来者何人?为何擅闯大营?”
号角遥传,蒯越打马而前,朝着岗哨高声叫道:“哨兵莫惊,不要放箭,镇南将军府别驾蒯越前来拜见刘校尉。”
岗哨上的军士细细一辩认,神情一松,拿着号角连作三响,而后,放下本来欲点燃的火把,笑道:“蒯别驾安好,我家主将昨日尚位临此地,说不日欲赶赴襄阳拜会蒯公,不料蒯公却先到一步。”
“哈哈,刘校尉治屯安民,劳苦功高,蒯某奉主公之命,带有美酒十瓮、肉脯五担,放置于角楼下,稍后,且下楼自领!”
蒯越放声朗笑,命人置下酒肉,引军而入中军大营。
一入中军,便觉不同,但凡寨中军士往来,尽皆身携兵器,谨慎的目光搜巡着蒯越等人,而宽阔的营道中,马蹄滚动,遥遥奔来数骑来回巡逻。
蒯越拍马迎上,朝着来骑,作了一揖:“我乃荆州别驾蒯越,奉主公之命前来巡查,敢问刘校尉可在营中?”
那队正扶剑而来,傲然道:“蒯公客气,典农军直营屯长崔烈拜见蒯别驾,请下马随我进中军大营。”
蒯越随着崔烈沿道而行,直往中军而行,却见峰下有一营正行操演,往来刀光霍霍,不闻喊杀声,却令人不寒而栗,乃是典农军麾下横刀营。
稍事观演后,蒯越身后的亲卫们神情大变,欲言又止。
蒯越微微一笑,朝他们摇头制止,而后拾级而上,入瓮城,进内城,一路上守备森严,随处可见巡城铁甲寒刀,虽不至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但也相差不远。
走进中军大营,首先看到的是一大块空地,周围用拒木围成,而且居然有两层之多,只留中间一条不宽的过道直通营地腹地,再看左右,只见紧挨着木栅的营地边隙空着一大截,横七竖八地似乎胡乱放着许多拒木鹿角。
走进营地腹地,只看到左右两边有一排排军帐整齐地扎在那里,间隔不疏不密,一队队巡逻的军士列队默默无语,迈着整齐的步伐在中间来往穿梭,再往后看去,远远地看到十几条炊烟在营地的一角缓缓升起。
“这里是行营,不是驻营!”有经验的荆州老兵心里骤然一惊,这么复杂严密的营地居然是临时驻扎的行营,而不是固定的驻营。
这典农校尉刘琚到底乃何等人物?不是传言其人以文采著称吗?
“正是!”崔烈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蒯越身后的亲卫,随即回答道,“此乃我军两天前移到此地修建的。”
那亲卫点点头,做为一位老兵,深谙此道,他当然能一眼看出这是行营,只有行营才会在大帐前只留这么小的空地。
“请诸位上差在别帐休息一下,我家主将刘校尉率众出去演兵了,寅时才能归营。”崔烈拱手说道,
“出去演兵?你家主将带了多少人马出去演兵去了?”蒯越突然好奇地问道。
崔烈嘴唇张了两下,最后看到蒯越那不怒自威的眼神,还是开口答道:“回蒯别驾,我家军主率领两千人马出去演兵去了。”
“到何处演兵去了?操练什么?可否带我等前去一观?”蒯越继续问道。
这时崔烈抱拳毅然答道:“请上差恕罪,此乃我军机密,恐不便相告。”
蒯越一愣,犹豫一下,从怀里又拿出一块腰牌:“此乃镇南将军府军令,老夫奉主公之命前来,命你速速带我去演兵地。”
待蒯越赶到演兵场之时,典农军已经结束了演兵,正在打扫战场,而在不远处的树林外,聚集了十几人在那里,正在进行激烈的讨论,蒯越闻声望去,忙用镇南将军府的军令威胁着崔烈带着自己一行人穿过重重外围防哨,悄悄地进入到树林里,侧耳倾听起来。
“文长,孙子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何也?战场之上,战机转瞬即逝,若我用重兵攻击你左翼与中军,你为人持重,必从预备兵马和右翼调兵增援,如此你的援兵转换之际,此乃我之先机,我的右翼与你相比有兵力优势,当机立断聚势击破你的右翼,你若观局势不利,增兵右翼,其间必有空隙,时差之势,我尽得矣。”
“自古战场之事殊途同归,万事须审时度势也,若你等兵力不及敌军,兵微将寡,如何行军布阵?借势也,空间之势,时差之势,此便乃兵法所云天时地利。”
被点名者乃义阳魏延,本为城门军侯,无意中得罪了刘琚,原以为大祸临头,不想却被刘琚上奏刘表,调至自己的典农军中任军侯一职,与另一名军侯刘虎成为刘琚的左膀右臂,足见刘琚对他的器重。
而刘琚喜欢与自己的心腹将领一起讨论,毕竟在自己成长的同时,也希望自己的下属一起成长起来,以期将来可以独当一面,自己再厉害,将来不可能事事亲为,统领大军,只会坐镇中枢之地,统筹全局,才是人主所为,倘若自己如曹操麾下一般猛将如云,曹氏诸将,五子良将,命其四处出击,岂不虎视天下?只管坐镇中枢,等待捷报就是。
“何为借势也?即是审时度势,然后才能扬长避短,避实就虚。”刘琚正色道,“万事皆然,时势易变,战场之利弊岂可尽数料之?若我军与敌军对峙,你等皆想如何使敌军处于劣势,我军尽处于优势便可,然而敏锐地抓住敌人的破绽,最后突然一战而定,诚如是算计人者亦为人算,此乃借势之良机,得之则得胜,失之必败,夫用兵者,下等者失势,中等者得势,上等者借势,造利己之势也。”
“你等谨记,利己者必有害于敌,利敌者必有害于己,战场之上,料敌于先,藏兵于胸,此乃奇兵也,决战之时,巧用奇兵之利,焉能不胜?文长,为将者需刚毅果敢,若当时果断一些,又岂能败于我之手?若我尚有百余轻骑,你定然撑不过一个时辰。”
“战场之上,得利之势甚于匹夫之勇,侠者相逢勇者胜,料敌于先,必使敌军震恐,此乃借势也。”
“哈哈!老夫未曾想到琚公子不止文采不凡,连行军布阵兵书战策都知之甚多,琚公子文韬武略,真乃不世出的奇才。”忽地从旁边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大笑声,打断了刘琚的话头,
“原来是蒯世叔,晚辈有礼了。”刘琚看着一名风仪不凡的老者在手下屯长崔烈的带领下从树林中走出来,待仔细看清来人面孔,不由惊诧地张大了嘴,忙上前抱拳道:“不知蒯世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世叔恕罪,却不知世叔此行乃为公事还是私事而来?”
“老夫自是奉主公之命巡视典农军,自然是公事为先,过后再叙私谊不迟。”蒯越捋着颔下长须,笑吟吟道,
刘琚神情一稟,双手抱拳躬身作揖,郑重道:“典农军校尉刘琚拜见蒯别驾。”
“呵呵!刘校尉快快请起。”蒯越顺势将刘琚扶起,打量了一番,半年有余,初见之时的文弱模样,如今再细看,眉宇间更添了几分英气,不禁心中有点欣慰。
“那还请蒯别驾入我中军大帐,末将为蒯别驾接风洗尘。”刘琚一抖身后披风,伸手往前作引道,
“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军中大帐之中,干燥而整洁,账内点着一盆炭火,温暖如春。
刘琚与蒯越相对而坐,案几之上摆上了獐肉,蜜汁鲈鱼,竹笋炖鸡等美味佳肴应有尽有,还有不少美酒,酒香萦绕于大帐。
为蒯越满上一杯,亲卫默默地退到刘琚身后侍立,军中不得有妇人,没有婢女伺候,只得用亲卫代之。
“帐中简陋,让世叔见笑了,只是这烧烤的獐肉烤的里焦外嫩的,别有一番美味,世叔定要尝尝鲜才是。”刘琚虚扶一番,客气道,
“哦?听琚公子如此推崇,老夫肚中馋虫大起,自是要好好尝尝。”蒯越被刘琚说得心中直痒痒,用筷子夹起一块金黄流油的獐肉放入嘴中,缓缓地咀嚼,肉皮松脆而肉质入口即化,肉香的油腻感充斥着整个口腔,刺激着味蕾,让人浑身都有飘飘欲仙之感。
“真乃世间罕有的美味,老夫平生未吃过如此美味,想不到琚公子麾下还有此等奇能异士,做出如此美味,让人食之难忘。”蒯越摇头晃脑地慢慢回味着,忍不住出声赞道,
“呵呵!让世叔见笑,此乃末将命军中庖厨用秘制之法炙烤而成,若世叔喜欢,自可将此人送至蒯府听用。”刘琚笑吟吟地看着蒯越,一脸的意味深长。
“哈哈!世侄有心了。”蒯越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故作犹豫,道:“然君子不夺人所好,如此不太好吧?”
刘琚听到蒯越称呼的变化,便知道对这老狐狸正中下怀,借此拉近二人的关系,对于自己来说,有利无害。
“世叔尽管放心,不过一介庖厨耳,断不会让人误会,万勿推辞才是。”
蒯越很是受用,点点头道:“嗯,那琚公子的美意,老夫便心领了。”言讫,举杯遥敬刘琚一杯,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酒过三巡,蒯越喝得颇为尽兴,眼神有点飘忽,捋着长须微微一笑道:“呵呵!琚公子真乃济世之才,今日自襄阳一路而来,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琚公子治军屯民之策行之有效,屯民安居乐业,阡陌相闻,典农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真乃精锐之师也。”
“世叔缪赞了,只是这典农军岂敢妄称精锐?以末将愚见,未曾上过战场,见过刀光血影,何谈精锐一说?”刘琚摇摇头失笑道,
蒯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意朦胧地眯起双眼道:“哈哈!琚公子,老夫作为长辈,心中早有一些肺腑之言,早就不吐不快,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世叔但说无妨。”刘琚倾身案前,侧耳倾听道,
“年前正旦宴上,琚公子一鸣惊人,名动荆州,今治军屯民卓有成效,足见你有军政之才,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乃官场大忌,老夫作为长辈,自是要好生提点你一番,荆州这潭水看似平静,却又深不见底,稍有波澜,卷入进去,只会让你尸骨无存,而琚公子眼下所作所为,岂不怕别有用心之人在此大做文章?”蒯越面色沉重道,
刘琚沉思片刻,缓缓道:“世叔良言,琚受教了,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俗之事,概莫如此,在下深知其理,官场纷争,派系争斗,其共通之处,并非损人利己,而是妥协之道,如何妥协?以琚之愚见,乃求同存异,互为共利也,独取利者,尽失人心,共取利者,同舟共济,今世叔到访,琚献獐肉之利,你我共享之,往后便有了共存之心,来日世叔自当思之谨慎。”
“哈哈哈!琚公子天马行空,老夫闻所未闻,然细细思来,却深感正是此理,老夫自会拭目以待。”言讫,蒯越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