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将军府阁楼小院
刘琚跪坐于芦苇席上,雄伟的身姿挺拔得笔直如松,面前放置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中之人剑眉星目,容貌俊美,不怒而自威。
他缓缓地抬起双手,张开双臂,任由两名婢女为自己更衣束冠,身后的婢女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身上的锦袍,金边滚乌衫,边角上绣着簇簇云海。
两名婢女受宠若惊,脸蛋泛红,平时利索的小手显得格外笨拙,可是琚公子冷着脸,宛如冰山公子,对她们的暗送秋波视若无睹。
一名婢女捧着巴掌宽的玉带行来,刘琚默然接过,在内衫腰上一缠,正中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片熠熠生辉。
待婢女们将锦袍整理得一丝不苟后,刘琚缓缓起身,侧身凝望着镜中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面上不见任何神色变化,眉梢轻轻上扬。
“禀琚公子,主公特派老奴过来禀告一声,今日乃中秋佳节,命琚公子过府赴宴,今日来的都是刘氏宗亲与主公亲眷,公子万不可误事。”门外传来镇南将军府老管家的禀报声,
“嗯,本公子知道了,你且告退吧!”
“诺!”
袍服,玉冠加身完毕,两名婢女盈盈一礼,缓缓地退出房间,刘琚这才注意到铜镜下的香囊,
他拿在手中细细一看,香囊做工精致,上面绣着一个“蔡”字,近前一嗅,竟然是宫廷御用的龙涎香,这襄阳蔡氏还真是财大气粗的世家大族啊!看着手中的香囊,刘琚略有所思。
蔡氏啊蔡氏,他心中暗暗下了决心,慢慢地将香囊握紧,对,一定要将蔡氏抓在手心。
“咚咚——”
“进来!”
“公子,府外有一婢女,手持一封信筏,扬言要交给公子,小的不敢怠慢,特来交给公子。”仆从将信筏呈上,躬身道,
刘琚接过信筏,挥挥手道:“退下吧!”
他展开信筏一看,一手清秀的小楷跃然纸上:前日蒙公子出手相救,险中逃生,未曾伤及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感激涕零,今日乃中秋佳节,花好月圆,诚邀公子泛舟于汉水,共赏月圆之好,此心常戚戚,恨不盼君至,于汉水之畔,静待君来,落笔单名一个姝字。
“姝?蔡姝,蔡姝——”刘琚嘴角的笑意更浓,叫曹操,曹操就到,本来还在为如何施展美男计而苦恼,想不到那小妮子比自己还要主动,而自己只须顺水推舟便是。
刘琚自然明白以一个女子对自己的好感,去有目地接近她,多少有点卑鄙无耻,对她来言,是不公平的,然而刘琚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与冷静,他早已是身处深渊的人,爱情早已随着仇恨深藏在心底,如今他的人生已经不单单属于自己,他明白自己走上的是怎么样一条不归路,行差他错一步的话,就是前功尽弃,粉身碎骨,即便这样做事是那么卑鄙,他却不得不这样去做,眼下他还是太弱小,只有暗中借助蔡氏的力量,才能在荆州立于不败之地,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一切手段。
而像蔡氏的荆州世家大族在乱世之中立足,皆为家族之利,自己就算有与蔡氏合作的愿景,利只是其一,政治联姻才是捆绑彼此利益的紧身索,刘琚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主。
他将信筏放在铜灯之上,火焰逐渐将信筏吞噬,落入火盆之中,刘琚看着燃尽的灰烬,握紧的拳头才渐渐松开。
荆州襄阳以北,临近汉水,风景秀丽,踏青郊游的人骑着马,架着小车,哼着汉南的民歌,水上往来的船只也不少,缙绅乡士出游的舟舫,载着锦帛的商贾货船,打渔人家的竹筏,熙熙攘攘间互相唱和,好一份闲情逸趣。
正在此时,有一艘船自下游逆流而上,缓缓停靠在白马渡口,这般不大不小,装饰朴实的,船上摇橹的,掌帆的与寻常船夫无异,都是青衣长衫绢巾的包头,不过细心观察便会发现,他们的腰间斜挎着长剑,后面的桅杆上还拴着几匹战马。
临岸泊船搭好踏板,有个端庄稳重的中年男子当先登岸,此人头戴峨冠,身着锦袍,飘飘长须随风而动,不明底细之人大概会认为此人乃附庸风雅的地方豪强。
孰不知此人便是反叛曹操,兴风作浪,寄居荆州的当世枭雄刘备刘玄德。
光阴似箭,刘备投奔刘表一年有余了,这一年间,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处于蜜月期,刘表给了刘备万余兵马,驻守新野,粮草军械一应俱全,并准时供应,让刘备又重新燃起了雄心壮志,准备东山再起,大干一场,午夜梦回之际,多少个梦里金戈铁马驰骋中原,似乎不远啦!
下了船,上了马,刘备带着心腹爱将陈到,潇洒纵马往襄阳城而去。
如今刘表召他入襄阳城,在中秋佳节之夜赏月饮酒,并叙叙宗亲兄弟之情,刘备不敢推辞,故而领命而来。
在襄阳东城却碰到了老熟人刘琚,刘琚倒也知礼,上前躬身作揖道:“皇叔来此,小侄有礼啦!”
“贤侄无需多礼,快快请起。”刘备上前挽住刘琚的双臂,笑眯眯道,
“中秋佳节,皇叔自新野而来,可是受伯父相邀,前来赴宴?”刘琚自然笑盈盈地看着他,道,
“正是,明公盛情相邀,前来叙叙宗室之情,如今天子蒙尘,奸臣窃命,四海之内宗亲凋零,惟余明公与西川刘季玉罢了,只有我等宗亲和睦,才能让奸贼有所顾忌。”刘备以袖拂面,动情道,
“然也,不过近来听闻皇叔新纳一谋主,乃颍川徐庶徐元直,真是可喜可贺。”刘琚故作神秘地一笑道,
刘琚忽地语出惊人,饶是刘备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心中也是悚然一惊,他如何得知自己新纳一名谋主为徐庶,徐庶新投自己麾下,是近来之事,此事很少有人知道,刘琚又是如何得知?莫非刘表已经暗中监视自己?
刘琚看到刘备不应声,脸色变幻莫测,心中暗笑。
刘备自知失礼,告罪一声,有意地试探道:“不知贤侄从何得知?”
“哦?小侄前日受庞德公相邀前往鹿门学院作客,此间元直恩师水镜先生曾直言告诉小侄,故此小侄略知一二。”刘琚倒是耐心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刘备松了一口气,心中最坏的猜想不是真的,他刚立足于新野,就被刘表猜忌,可不是好事。
“皇叔勿忧,你得遇贤才相助,将来北上剿除逆贼,必能建功立业,小侄在此恭贺。”刘琚笑眯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语重心长地担忧道,“只是尚有一事还望皇叔挂怀。”
“呵呵!不知贤侄有何赐教?”刘备亲热地上前拉着他的手臂,急切地问道,
刘琚被他的热情弄得一身的鸡皮疙瘩,顺势后退几步,躬身作揖道:“皇叔,小侄听闻徐元直乃纯孝之人,对其母恭孝有加,今徐母滞留于颍川,元直心念家母,又如何安心为皇叔效力?倘若元直辅佐皇叔建功立业,名声大振,安知曹贼不起歹念之心?若以挟持徐母,召元直北归,到时候,皇叔岂不痛失一肱骨之臣?”刘琚一连串的问题,字字诛心,振聋发聩,让刘备的心蓦然惊醒。
“幸赖贤侄良言相劝,备有如拨云见日之感,要不然险些铸成大错。”刘备连连作揖,表示感谢。
刘琚向刘备说这番话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自有其原因,历史上徐庶因徐母被曹操羁押许都,用书信诓至许都,这才留下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典故,而后才有后面走马荐诸葛,刘琚早将诸葛亮这样的奇才视为自己的头号招揽对象,至于徐庶有大才,就继续让他留在刘备麾下,让他们君臣如鱼得水好了,顺便成为荆北之地的屏藩,为自己的发展赢得充裕的时间。
“皇叔客气了,曹贼狡诈,不得不防,岂能眼睁睁让其得逞?适才皇叔也有言,我等宗亲理应和睦,共济除贼大计。”刘琚大义凛然地拱手道,
“唉,贤侄大恩,备没齿难忘,他日必报之。”刘备叹息道,“昔日王莽篡盗,光武起于河内,不过十数年,扫平群雄,中兴汉室,承继宗嗣,不过二百年便江河日下,每每思及,我辈无不痛恨于此,今日见宗室之中尚有贤侄此等英雄人物,何愁汉室不兴?大业不成?”
刘琚双眼一眯,才不会被刘备的糖衣炮弹与试探之言所迷惑,他故作慌乱道:“皇叔缪赞,琚乃粗鄙之姿,蒙伯父厚爱,无以为报,翌日略有所成,自当辅佐伯父,保全荆州,以尽孝义,万不敢生有他念。”
此话说得半真半假,有理有节,再加上刘琚的惊慌之态,一时间让刘备也摸不著头脑了,刘备眸色深深,随即脸上的颔纹舒展,淡淡道:“贤侄一片孝悌之心,明公得知必心喜之。”
“皇叔,天色不早,我等还是早日入城赴宴才是,切勿让伯父久侯。”刘琚笑道,“不过小侄还有要事,得先行一步。”
刘琚心中有点沉不住气,在枭雄刘备锐利如刀的目光下,难保不会露出马脚?别人可能会被刘备宽厚仁德的表面所惑,刘琚岂可犯下这样的错误?他明白自己踏入官场时日尚短,气度涵养的养成仍是不够,到底是年纪轻轻,心中唯恐兜不住,索性话锋一转,
而刘备面不改色地看了他一眼,回礼道:“贤侄所言甚是,且先行入内,备随后便到。”
“告辞!”
看着刘琚纵马飞奔而去的背影,刘备心腹将领陈到策马上去,笑道:“主公,琚公子宅心仁厚,我等与琚公子相善,往后有小人在刘荆州面前中伤主公,也多亏有琚公子曲意维护,可保无事,想不到子龙将军昔日侥幸救人一命,却有今日福报。”
刘备眼角的皱纹往上一挑,淡淡道:“叔至,刘据此人绝非善类,你没有觉察到他在时时与我等保持刻意的疏远?”
陈到吃了一惊,犹豫道:“主公多虑了,想必乃琚公子初至荆州,与我等刻意保持疏远,只为避嫌也,若与我等过分亲近,只会惹得那些荆州世家大族敌视。”
刘备听罢,心中颇觉有点道理,却感觉有点别扭,说不清道不明,刘琚年纪轻轻便表现出与同龄人不同一般的成熟,为人处世娴熟,说话滴水不漏,而今日却出言提醒徐庶之事,又是何居心?
刘备翻身上马,眸色中闪过一丝坚毅,嘴中呢喃道:“孰敌孰友?岂是须臾间可辨?且让我等拭目以待吧!”
“驾——”马鞭一抽,四蹄翻飞,君臣二人往镇南将军府绝尘而去。
夜幕降临,镇南将军府灯火通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婢女欲仆从来来往往地忙碌,不绝于道。
刘琚一入中庭主殿,便迎面碰到了自己的族兄刘贤,忙上前问好,“贤兄,前番一别,别来无恙乎?”
“哈哈!琚弟言笑了,为兄与你一别,甚是想念,倒是琚弟今为典农校尉,总理民屯事宜,做的如何?”
“伯父待我甚厚,今屯民之地安然无恙,倒是让贤兄挂怀。”
在荆州刘氏宗亲诸位兄弟中,刘琚相善之人便只有刘虎与眼下的刘贤,刘虎眼下在典农军中任军侯一职,而刘贤之父乃武陵太守刘度,刘贤本人则入读鹿门学院。
“哈哈!我还道前面乃何人?原来乃我荆州大名鼎鼎的典农刘校尉。”一阵尖酸刻薄的嘲讽之声悠悠飘来,
“此人名叫蔡中,乃军师蔡德珪之侄。”刘贤在刘琚耳边轻声道,
刘琚颔首,转过身来,对那蔡中视而不见,团团一作揖,故作惊疑道:“诸君,正逢此中秋佳节,殿中竟有疯犬狂吠,真乃咄咄怪事,不知诸君可听见否?”
在场之人岂能不知其意,皆是哄堂大笑。
“刘子扬,安敢辱我?欺人太甚。”蔡中恼羞成怒,大声喝道,
“哦?不知我何时辱没了蔡兄?”刘琚故作茫然,一副我什么都不明白的模样,少时才露出一副我已然知道的模样道,
“在下适才言及殿中有疯犬狂吠,蔡兄出言附和,莫非蔡兄——”刘琚故作惊讶,而在场之人憋得不行,快要笑出声来,
“砰”一声,蔡中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拳正中刘琚的脸颊,嘴角流过鲜血,满堂皆惊。
“主公驾到!”正此时,刘表身着袍服施施然入殿,身后蔡瑁,蒯越等牧府重臣尾随而至,一进正堂便看见这惊人的一幕。
刘表看着刘琚脸上的血印与嘴角血迹,脸色铁青,蔡中吓得魔怔,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心知闯下大祸,而蔡瑁感觉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时觉得大失颜面,而在刘表面前,只会让人觉得蔡瑁作为蔡氏家主,御下无方。
恐怕今夜发生的事情明日便会不胫而走,而蔡氏的脸面都被丢尽了,蔡瑁越众而出,来到蔡中面前,一个巴掌扇过去,怒声道:“逆子,还嫌不够丢人嘛?滚出去——”
蔡瑁转过身来,面对刘表躬身作揖道:“主公恕罪,微臣御下无方,还请主公责罚。”
“大胆蔡中,敢在大殿寻衅滋事罪,乱棍打出。”刘表脸色一板,斥道,“且扶琚公子下去治伤。”
刘琚在婢女的搀扶下,不经意间看了蔡瑁一眼,转身离开,只留下嘴角一抹玩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