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北新野之战一直处于对峙状态,双方军事摩擦不断,总在不停地试探对方的底细,总体来说,双方保持了克制,未曾发生较大的军事冲突,直到数日之前,曹军主将夏侯惇听闻叶县遭遇敌军魏延所部夜袭,虽派遣虎豹骑及时赶到,但是粮草还是被焚烧大半,敌军无影无踪,无奈之下夏侯惇听从副将李典的建议,曹军连夜撤回宛城,意味着新野之战暂时告一段落。
襄阳镇南将军府
刘表一身素服,脸色惨白的卧躺在锦榻上,花白的须发披散未着冠带,两只眼睛微微合拢,静室内的香炉中氤氲缭绕,除了刘表之外,整个静室内连个人都没有。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已经有些时辰了,刘表却一直懒得回过身去,这阵子神医张仲景与镇南将军府上上下下均提心吊胆,昼夜在内院伺候值班。
每日亥时,换班下值的大夫与婢女都会被蔡瑁与蒯越召到府内去细细盘问,主公醒来过后吃了东西没有,吃了多少,脉搏正常不正常,体温如何,大小便正常与否,镇南将军府的重臣们对这些琐事一样样仔细询问不肯疏忽。
府中的大夫们自然更加战战兢兢不敢怠慢。尽管刘表下令不许婢女仆役靠近。他们却也不敢过分远离。
刘表幽幽转醒,重新容光焕发起来,似乎年轻了几岁,然而知悉内情之人皆知刘表命不久矣,此时更像是回光返照。
眼皮懒得睁开,臂膀懒得提起来,腿脚懒得行动,舌头懒得说话,鼻口懒得呼吸。
这是一个重病在床的诸侯常人之态。
“德珪来了?坐吧,此处无外人,不用拘礼……”
刘表没有转身——他懒,在这个世界上,值得他转身的事情实在是不多了……
蔡瑁的两条腿站得已经有些麻了,听了刘表的话,他丝毫没有客气,就在刘表的身后撩起袍裾跪坐了下来。
“德珪此来何事?”刘表懒洋洋问道,他知道蔡瑁这个内兄很是能干,某种程度上比蒯越还要能干,然而私心太重。
自他昏迷以后,镇南将军府一干庶务很少出现纰漏,蔡瑁秉政之后加大了在兵事和农事上的投入,这令原本似乎忧心忡忡的牧府臣僚也无话可说。
镇南将军府有他打理,使得刘表这阵子在庶务上操的心越发少了。
没有大事,他是不会来打扰自己的。
刘表虽然懒了,却还不糊涂。
“新野刘豫州与江夏刘折冲联袂奏捷,汉北之战了结了……”
蔡瑁很清楚刘表此刻的心境。尽可能平淡地述说着西北地战报:“上月十五,刘折冲麾下部将魏延以骑兵偷袭叶县得手,举火焚之,曹军粮草不济,数战失利,新野之围已解,曹军连夜撤回宛城。此战两千残兵解甲束手,在刘折冲押解下来襄阳,如今已在途中,刘豫州表奏刘折冲为首功,并将三军有功将士的叙功折单,都已经呈到了镇南将军府……”
他平淡地说,刘表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的表示。
蔡瑁说罢,静静地等着刘表说话。
“以孤度之,德珪似有未尽之言?”刘表轻轻地翻身坐起,倚在竹枕之上,语气萧索地道,“若仅是捷报,封赏擢晋牧府照常例已然议过了,说吧,还有何事?”
蔡瑁咽了口吐沫,瞅了瞅刘表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禀主公,东吴军趁江夏琚公子北上援军之际,悍然出兵西进,趁夜突破江夏防线,突入腹地,江陵守将猝不及防,东吴水军夜袭得手,大半粮草军械为敌所得,幸赖江陵裨将陈祜冲出重围,逃至襄阳报信,可恨那东吴军眼见粮草军械索取不尽,便欲纵火焚之,幸赖江夏水军赶到,及时扑灭火势,方保江陵幸免于难。”
刘表嘴角一扯,浮现出一丝冷笑:“好个孙氏小儿,无耻之极!原以为两家相安无事数年,不想亡我之心不死,趁我江夏空虚来犯,眼下孙刘两家已势成水火,以德珪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蔡瑁眼睑微合,低眉顺眼道:“主公,眼下琚公子请罪奏章已呈至牧府,自请治下不严之罪,还望主公明断。”
“眼下我荆州内忧外患,牧府诸臣欲如何处置?”刘表依旧懒洋洋问道。
“府内诸公久议未定,有人主张出兵江东,以报一箭之仇,有人主张眼下多事之秋,北方曹操乃大敌当前,当以和为贵,兵者,国之凶器也!自是谨慎处置。”蔡瑁苦笑着道。
刘表听了,并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阵方才道:“邓治中定然反对了……”
“不错……”蔡瑁叹息道,“邓治中以近年来洪涝赈济与新野江夏等边境战事未熄糜耗府库粮秣过甚为由反对用兵,江陵城粮草军械损失过甚,当以休养生息,以图后举。”
“蒯公有何建言?”刘表问道。
蔡瑁道:“蒯公言及新野之战小胜曹军,我军也伤亡颇大,江夏防务有待重建,万事以稳方为上策。”
“德珪执掌军务,有何高见?”刘表继续问道。
“臣窃以为蒯公乃老成谋国之言,自主公病重以来,荆州上下人心浮动,未免宵小蠢蠢欲动,臣擅作主张,不敢擅自调动襄阳驻军,只好调动江夏军北上增援,不想为吴贼所趁,臣亦有罪。”蔡瑁躬身说道。
刘表点点头,叹息道:“德珪何罪之有?幸赖德珪总揽军务,方保荆州无虞,此乃大功,至于琚儿历练数年,已成一方大将,自可独当一面,此番功大于过,牧府好生议功,莫让有功将士寒心。”
“诺!”蔡瑁一怔,答道:“还有一事,新野刘豫州上书,言及新野之战重挫曹军,趁曹贼北征乌丸,许都空虚之际,此时趁胜追击,破宛城,兵寇许都,迎奉天子往襄阳,如此兴义讨逆,则汉室可兴矣。”
刘表直起身子,目光略带责备地看着蔡瑁,道:“德珪,我弟玄德枭雄之姿,当今俱无其比,孤若轻其众,不足以成事,若假之威权,待其攻下宛洛,恐其势大难制,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也。”
蔡瑁赧然道:“微臣鲁钝!”
刘表强打精神道:“德珪,此事揭过,且押送一些粮草往新野劳军,我弟玄德不可怠慢。”
蔡瑁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刘表缓缓道:“邓治中之言不过书生之言,不可尽信。”
蔡瑁有些糊涂,一句话把邓曦之言全都否了,主公究竟是何用意?
刘表叹道:“邓治中全部心力皆在钱粮上,满心思皆是账本,反对动兵不足为奇,异度一向老成持重,其言貌似有理,实则故作糊涂,常言攘外必先安内,眼下我荆州内忧外患,当安内为上,所谓内忧者,孤也踌躇不定,眼下膝下二子,当以何人为嗣君?承继我荆州基业?”
蔡瑁沉默半晌,道:“主公,琮公子聪慧仁孝,可为嗣君,臣等往后自当忠心辅佐幼主,护住荆州基业。”
刘表这些年在蔡夫人的枕边风下,自然心中更加属意二子刘琮,然而刘琦毕竟是他的嫡长子,自古立嫡以立长,刘琦乃昔日亡妻陈氏之子,近些年来郁郁不得志,前些时日更是自请外藩镇守,心中便动了恻隐之心,缓缓道:“琮儿托付于德珪,孤无忧矣,然而自古为君位,骨肉兄弟相残者多矣,孤不忍视之,今江陵残破,便任命琦儿为江陵太守,抚慰民心。”
蔡瑁不动声色,欠身道:“谨遵主公之命!”
刘表略微有些气促,歪着身子靠在垫子上,说道:“樊城乃汉北重镇,数次易于敌手,皆乃所托非人,非忠勇之士不可担此重任,便由王威将军出镇,增兵五千,以拱卫襄阳,德珪可知孤之心意?”
蔡瑁眼珠精光一闪,道:“圣明无过主公,此乃一举两得之计,既可拱卫襄阳,亦可防备刘玄德南下。”
蔡瑁明白刘表已经开始为身后事布局,王威乃刘表女婿王凯族弟,算的上是荆州刘氏外戚,若由其镇守樊城,何尝不是对襄阳世家大族的震慑?若有异心,王威也可回师勤王护主。
刘表点了点头:“东南边陲难以安定,孙氏狼子野心,窥伺在侧,幸赖有琚儿坐镇,江陵有琦儿自守,襄阳有德珪与异度等一干贤臣辅佐,足可据保荆州无虞,孤余生所愿,荆州刘氏子弟能共克时艰,护佑我荆州基业。”
蔡瑁心中一阵酸楚,点着头道:“微臣谨记于心!”
刘表问道:“关于琚儿之封赏,牧府如何议定?”
蔡瑁沉吟了片刻,道:“昔日琚公子不过双十,便位居一方府君,拜折冲将军,晋上将军资历过浅,牧府诸公合议过后拨送二十万石粮草,募新兵一万,以备后患。”
刘表点了点头,合上双目道:“还算妥当……”
江夏夏口城,一队骑兵正疾速向西奔驰,此时已到九月上旬,夏口城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金灿灿一片,厚实的麦穗快要成熟了。
为首顶盔贯甲者乃江夏太守刘琚,他将大军托付于庞统,命其领军撤回夏口,而庞统在此战中巧施连环计,奇袭叶县,焚烧粮草,大破曹军,立下大功,已在军中树立了不小的威望,这帮骄兵悍将也对庞统能力表示认可和敬佩,军师中郎将总算是实至名归,而刘琚先行一步,则是去拜见大名鼎鼎的毒士贾诩。
铁蹄在青石阶下缓缓停下,刘琚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仆役,不经意地问道:“贾公近来过得如何?”
仆役躬身道:“回主公,今贾公尚在左厢小院。”
刘琚点点头,转身迈入太守府,径直入得后院,但见竹木扶苏,溪山映照。
及至到了左厢别院之外,就看两扇斑竹门,半开半掩,一只纯黑小犬,且吠且叫,早有院内老仆迎将出来。近卫扈从分列两侧,或往旁处而去。
轻轻推开竹门,见一条小径,皆用鹅卵石铺砌而成,两旁怪石嶙峋,宛若生成。
中间一带小小草堂,都是明窗净几,旁边又有二厢房,图书四壁。庭中一块大白石洁净如玉,四围可坐数人,石上镌刻有三字曰“如意石”。
堂后立一重楼,以便登临远眺,楼后一荷塘,有鲈鱼数十尾,池水幽幽,畅游其中。
但见一孤蓑老叟,静静地跪坐于塘前,一支鱼竿孤悬于水面,静待鱼儿上钩。
刘琚徐徐踱步至他身后,挥退亲兵,他未曾解甲,蹲下于塘边,看着塘水之间鲈鱼浮游于上,贾诩却静静地观望着水面,稳坐钓鱼台,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贾公好兴致!昔日有姜太公渭水垂钓,今有贾公独钓荷塘,却不知鱼儿上钩否?”
清风拂过水面,贾诩颔下长须无风自动,淡淡道:“风起时,尚不知荷塘深浅,惟有稳坐钓鱼台,观风云卷动。”
刘琚闻其言知雅意,立马便明白了贾诩的态度,眼下自己势力弱小,与曹操一代北方雄主不可同日而语,在局势未明之际,他并不看好自己,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贾诩需要暂时作壁上观。
贾诩本来有作为“俘虏”的自觉,奈何刘琚盛意拳拳,来到太守府,早已命人备好上好的厢房,一切供应皆乃上等,可谓诚意满满,却不想贾诩自知阖族上下皆别居邺城,实为人质,投鼠忌器之下只好婉拒了这番好意,选择了左厢别院,作为暂歇之处,一如他的为人处事,低调自保。
“此乃老夫人家书,贾公且看看吧!至于贾公家眷已安然南下,即日便可至夏口,阖家不时便可团聚。”刘琚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缓缓递至贾诩近前,
贾诩暗暗苦笑,他根本就不希望家人离开邺城南下,还可以从容中立自保,而今刘琚将他的家人连哄带骗地带回夏口,好一招釜底抽薪,往后自己似乎再无多大回旋的余地。
“多谢刘府君,老夫感激不尽。”贾诩看完信后,轻声叹息道,“却不知刘府君费尽心机计擒老夫于夏口,不知所为何图?”
“哈哈!素闻曹公麾下有五大谋主,其余四人皆为心腹旧臣,惟有贾公乃降臣,然今郭奉孝病危在即,无力回天,程仲德年老刚戾,不见容于臣僚,荀公达忧谗畏讥,避祸难言,而荀令君心向汉室,左右难顾,则离心离德,然曹公以武御国,实则内忧外患,若辅以贾公之智,天下足定矣!而贾公身负良平之才,算无遗策,琚仰慕久矣,却无缘得见,引为平身憾事,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万勿见怪。”
刘琚霍然起身,脸上浮现一丝冷意,道:“今使贾公入瓮,无异于断曹公一臂,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贾公一向审时度势,乃聪明之人,待本将来日击败曹军,且静待贾公佳音,无负本将一番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