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惊雷作响,吴侯府外寒风呼啸翻卷,彤云密布遮天,转瞬之间这场伴随着罕见惊雷的秋雨,在吴侯府廊檐下挂出了一排水帘,正堂的窗户似乎没有关严,冷风卷入堂内,堂内灯火如鬼影般摇曳,恍如阎王殿。
帅案后的孙权端坐着,脸色在鬼影般的灯火下愈发诡异,懊恼,愤怒与惋惜,纵然交织在一起,他看着跪伏在帅案前的张昭百感交集。
昔日兄长创基立业日子尚浅,恩泽未施,一朝遇刺身亡,士民狼狈,颇有异心,关键时刻正是张昭一锤定音,率群臣立而辅之,扶自己上马,陈兵而出,然而众心知有所归。
而万万未曾想到的是昔日一直站在自己身后鼎立相助,亦父亦师的长史张公张子布,竟然成了主降派的领军人物,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而且一番陈词有理有据,使得人难以辩驳。
正在孙权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到堂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张公一向虑事深远,如今何以用此等虚妄之言来搪塞敷衍主上?”
笑声刚过,一阵骚动,便听得阵阵‘锵锵’铁甲斯磨声,随后便见一队甲士快步经过门口,手中皆执长矛钢刀,便见院中将士蜂拥而至。
铁甲寒流如逐浪般分裂开来,其中走来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将领,此人三十出头,身高八尺,猿背蜂腰,面如冠玉,眉似点漆,目若朗星,身着鱼鳞锁子甲,头戴银盔,腰悬佩剑,悠然而来,他便是随孙策拓定基业,久掌兵戎的东吴大都督周瑜周公瑾。
孙权一见来人,精神大振,军中威望第一人前来,给足了他底气。
诸葛瑾装了半天愣儿,这会儿回过神来,开口道:“大都督终至矣,幸赖都督及时赶到,诸公皆言欲降曹。”
周瑜摘下湿漉漉的头盔,交给身边的副将,淡然道:“本督心中明白。”
他转首,瞥了张昭一眼,“适才张公言之凿凿,皆是出自公心乎?”
张昭深知来者不善,并不回答,反问道:“公瑾以为如何?”
“此迂儒之论也!东吴自开国以来,今历三世,安忍一朝废弃?“”周瑜骤然变色道,
孙权似乎抓住了主心骨,问道:“若如此,计将安出?”
周瑜朗声道:“曹操名托汉相,实乃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曹贼自来送死,岂可屈膝投降?”
周瑜好大口气,竟口出直言斥曹操为汉贼,还口出狂言让曹操自来送死。
此言既出,满堂皆惊,多数却是不屑之色,然而此言却大合孙权心意,他与鲁肃对视了一眼,皆松了口气。
“檄文初至,诸君心怀怯意,本督为你等解之!”周瑜扶着剑柄,在堂上踱来踱去,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曹操此来立足未稳,却先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马超、韩遂等尚在关西,为其后患,此一忌也;北军不习水战,荆州屡败萎靡,曹操舍鞍马而仗舟楫,与吴楚争衡,二忌也;眼下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藁草,三忌也;驱中原之兵远涉江湖之间,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四忌也。此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曹操皆冒然行之,纵有百万大军亦有何惧?”
言讫他转身朝孙权深施一礼,铿锵有力道,“曹操兵犯此数忌,虽多而必败,主公除贼正在今日。瑜请得精兵五万进屯三江口,为主公破之!”
张昭等人已被驳得面如死灰,程普、黄盖等将精神大振,似乎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抱拳请命:“末将等皆愿请战,与曹贼决一死战!”
众将话音未落,小将们与院外的将士们跪倒一片:“誓杀曹贼,为主公一战!”众将士喊杀声直冲霄汉,那股凌厉煞气在大堂间萦绕良久。
孙权振奋异常,一股豪气充斥心中,霍然而起:“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刘琚与我。今数雄已灭,惟江夏与我东吴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卿言当战甚合我意,东吴上下一心,与必与老贼一决雌雄!”
秦松、陈端等主降派皆心惊胆颤,冷汗淋漓,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堂外将士气势汹汹,长矛铁剑泛着寒光,杀气腾腾列于院中。
情知若再言投降必然大祸临头,一干人等只得参差不齐地附和道:“愿从主公之意。”
唯有张昭二目低垂,沉默不语。
周瑜继而转身,面朝帅案,抱拳道:“末将为主公而战,万死不辞,唯恐尚有人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之见,坏我大事。”
“这有何难!”孙权从腰间抽出佩剑,朝向帅案劈去,只听“砰”一声,帅案竟被他斫去一角,掷地有声道:“群臣诸将再言降曹者,与此案同!”
群臣一见尽皆胆寒,大堂之中一片鸦雀无声,见终无异议了,孙权当即传令,以周瑜、程普为左右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朱治输运粮草,数日后出师,计议已定各司其职,就此散帐。
张昭步履蹒跚走出吴侯府,恰是正午时分,雨势渐歇,树影斑驳,街上行人如织,一派生机勃发之象。
走下石阶的时候,张昭面上的忧色更浓,他本容貌矜严,向来是直言进谏的性子,想到先主孙策的临终托付,心中动摇了。
只不过就张昭而言,眼下孙权再也不是当初在兄长灵前啼哭不止的那个少年,心底在这一瞬间不禁萌生出一股退意,不愿再逆势而为,平白使得自己受罪,不如为一布衣,著书立作的快活!
伯符在天之灵,老夫该如何是好?
秋天雨水总是比冬天要大些,噼里啪啦落在四处,将连日的干燥一扫而空,既让人觉得清爽,又能带来些许凉意。
亭子四边的窗子都开着,秋雨在窗外滂沱,烟雨朦胧,丝丝凉意浸入阁楼来,让人神清气爽。孙权与周瑜在阁楼中对坐,既是对弈,也在畅谈,两人都是儒衫革带的装扮,倍显风流之态。
“此番幸赖公瑾及时赶到,孤险些压不住那群老臣。”孙权由衷的说道,充满感慨之色。
周瑜拈棋落子,微笑道:“主公多虑了,适才诸公观檄文之上曹贼诈称八十万大军,便信以为真,然曹贼聚中原之兵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袁氏之众,不过七八万罢了,尚多怀疑未服,以久疲之兵,御狐疑之众,老贼以疲惫狐疑之众犯我江东,人马虽多亦不足畏,瑜得五万兵,自足破之。愿主公勿以为虑。”
雨落屋檐之声,在仁者君子听来,胜过一切丝竹管弦之乐,但这也比不上君臣二人的纵论天下之音。
孙权与周瑜碰了一下茶盏,叹道:“公瑾此言深得我心,可惜群臣皆为自身而谋,连张子布亦主张降曹,深失孤望;唯独贤卿及子敬,与孤同心耳,实乃天助我也。今公瑾可与子敬、程普即日选军前进。孤当续发人马,多载资粮,为卿后应,倘若战事不利,便还就孤。孤当亲与老贼决战,誓与三军将士共存亡。”
周瑜见他心志坚定,亦暗暗松了一口气,“主公英明,若如此决计破曹,大军无忧矣。”
孙权长身而起,倚在亭栏前,沉默半响,临了目光深邃道:“公瑾,孤心中隐隐有一虑,何以解忧?惟有公瑾也。”
“主公为何事烦忧?尽可直言,臣定竭尽全力为主分忧。”周瑜见眉色凝重,笑道,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今江夏刘琚带甲七万余,兼有贤良辅佐,其势已成,若来日击退曹贼,其手执刘表遗命,荆州传檄而定,尽入其手,非我所愿,孤心甚忧,公瑾有何良策?”孙权半响沉吟道,
周瑜略微沉吟,进言道:“主公所虑甚是,臣思得一计,或可解主公之忧也。”
孙权喜上眉梢,问道:“公瑾且速速道来。”
周瑜抱拳,声音浑厚道:“刘琚以枭雄之姿,而以诸葛亮与庞统等肱骨相辅,甘魏等将为爪牙,必非久居人下之辈也,为今之计当引刘琚至江东,盛为筑宫城,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待破曹过后,我等亦可挟其为主,平分荆州。”
孙权听罢,拂须点头,却为难道:“公瑾之计甚好,然刘琚乃汉室帝胄,身份尊贵,寻常女子唯恐难入其法眼,恐使天下笑耳。”
周瑜神秘一笑道:“既如此,主公不妨与其联姻,以结秦晋之好,足以安其心。”
孙权紫眸一亮,道:“公瑾之意是名为联姻,实为扣其为人质——”
“然也!”周瑜笑着点点头道,“主公之妹尚香,已到出阁的年纪,曾经放言非天下英雄不嫁也,刘琚资质风流,人品相貌皆乃上乘,文武双全,亦称得上天下英雄,兼其乃汉室帝胄,与尚香正可谓一时良配,天作之合,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孙权闻言却为难道:“母亲向来视尚香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唯恐其不允。”
周瑜宽慰道:“主公勿忧,主公不妨据实以告于太夫人便是,太夫人深明大义,自会体谅主公心意。”
孙权颔首,复问道:“即便此事玉成,刘琚已有妻室,小妹岂可屈居于他人之下为妾?此事有辱东吴颜面,万万不可。”
周瑜眉头皱成一团,复问道:“瑜素闻刘琚娶妻襄阳蔡氏,为彰显对黄氏之敬意,设平妻,主公不妨以平妻之礼嫁之,亦不算辱没了东吴,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孙权心中释然,踌躇一番过后,问道:“公瑾,婚姻大事自当慎重,不知以何人为媒人,前往江夏一行?”
周瑜进言道:“臣举荐子瑜亲往,子瑜本是孔明兄长,由其前往,再有孔明从中周旋,此事足定矣。”
言讫孙权命人召诸葛瑾前来,将事情原委相告,问其道:“子瑜,刘折冲亦乃一方府君,人品俊秀,孤有舍妹尚香待字闺中,深得太夫人宠爱,意欲招刘折冲为婿,以结秦晋之好,同心破曹,以匡扶汉室,孤有意以你为媒人,前往驿馆与孔明细说一番。”
诸葛瑾躬身作揖道:“谨遵主公之命。”言讫施施然退去。
孙权辞别二人,径直穿过蜿蜒的长廊,出了府邸,乘坐马车前往甘露寺。
孙权生母乃大吴氏,第一次西征江夏之时病逝,如今的太夫人小吴氏乃孙权姨母,自从母亲的嘱托,孙权一向视其为亲生母亲,对姨母所出的妹妹孙尚香更是疼爱有加。
而太夫人一向是信佛之人,孙权为人纯孝,特地命人修建了甘露寺,以供太夫人礼佛之用。
太夫人向来为人喜欢清静,不喜欢干涉俗务,然而关于小妹孙尚香的婚事自当向太夫人禀报,得到她的允准。
精美的佛像面前,太夫人身着素衣,虔诚地跪坐在蒲团之上,手里拿着念珠拨弄着,嘴中念念有词。
佛堂中香烟袅袅,孙权躬身在背后缓缓道明来意,太夫人听罢频频点头,女儿孙尚香一向喜欢舞枪弄棒,有父兄之风,江东才俊向孙氏求婚,皆被女儿弄得灰头土脸。
她淡淡道:“刘子扬此人老朽倒是早有耳闻,不过仲谋啊!老朽只有尚香那么一个女儿,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既有此意,不妨邀请刘子扬前来甘露寺一行,老朽欲设宴考校他一番,到时让尚香躲在屏风后面一观,若尚香果真对那刘琚有意,老朽自然无异议。”
孙权颔首道:“母亲考虑得甚为周全,一切全凭母亲吩咐,孩儿明白了,只是此等联姻大事,尚须母亲亲自告知小妹,而其他则由孩儿代劳。”
太夫人点点头道:“嗯!你乃东吴之主,一向持重,此番联姻大事事关两家颜面,你务必好生处置,刘子扬也是一方府君,若贵客临门,切莫失了礼数,让孙氏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诺!”孙权躬身一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