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嘎然而止,只剩下呼吸声。
“尸体在一里之外,越过前方那片茂密竹林,翻过山麓,一浅沼泽地旁就是。”子金立即正色,据实以告。“尸体一共两具。竹叶挡住了他们,虽然视线有些受阻,但我观察了一会,发现他们完全没有动过,四周也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
“嗯。”队长点点头,提出新问题,“你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的正面?”
第三只眼睛只剩下一个花生粒大小的黑疙瘩,田老头的脸色宛如要塌下的天穹,恐惧悄然爬上每一张稚气的脸。
“没有,队长。”子金满脸困惑,转头看了一眼田老头,随即说出自己的见解,“但是活人不可能长时间坐在潮湿地上一动都不动,安静得和雕像一样。野林里,手脚只要不活动,就会变成石头,无论是野人还是村民,都知道这个道理。”
“他们身旁可有东西?”队长的脸溢满了聪明。
子金又瞥了田老头一眼,见他神色未变,如实回答:“有两把锄刀。喔!其中一个家伙还带了一支长竹剑,横在手边。”
“还能想起他们的位置和姿势吗?”队长甚是自信。
“当然!”子金胸有成竹答道,“两个人背倚着竹树,并肩而坐在潮湿的腐叶上,像是冷死?”
新兵蛋子们开是窃窃私语,“谁会冷死在这啊?”
第三只眼终于在竹叶下微微睁开。“这鬼天气,冷死倒是最便宜的死法了。”田老头缩了缩脖子,哼了一句小调,发出感慨,“还真有点怀念北方的大雪肆虐啊,迅猛决绝,不像野林的阴冷就和女人的絮叨一样没完没了。”
队长异常笃定,“不可能!”五官耸立而起,面对每个人说,“绝对不可能如此简单。”
闻言,小兵们互看彼此,却沉默不言。
“队长看出什么了?”子金也是满脸困惑,眼神却瞟向经验老者,近乎乞求。
无法拒绝这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经验老者,愿闻其详。”田老头终于从牙缝间憋出了一句。
“当然不可能!”队长坚定无比,“此事,绝对不简单。”
“怎么就不可能呢?又如何个不简单法?”田老头歪着头,决定视而不见子金哭丧的脸。“队长贵人贵语,还是得说个所以然才好,否则如何让大家舍命追随。”
“绝对不是冷死的。”队长异常笃定。
“这天寒地冻,冷得老子骨头都发脆,是不可能冷死的,难道还是热死的不成?”田老头反唇相讥。
全然不顾经验老者的嘲讽。“竹叶上的冰滴?”队长垂眼看着子金手背的一道血口,“离我远点。”
“一不留心被该死的冰滴划伤。小伤而已无碍。”子金潇洒回答。“多谢队长关心。”
田老头突然大笑,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不知所以然,不一会儿,笑声终于止住,才说:“子金,贵族的子弟可是在摇篮里长大的,而你们呢,可能是田埂和草垛上。”
“林中最怕有伤口了,赶紧包扎上药。沼泽地毒气弥漫,迟些这支手臂就作废了。你们死了,谁来干活。”队长朝他怀里丢了一瓶药,扭身转头面对鼓着腮帮的田老头,漫不经心问。“你真觉得他们是冷死或饿死的?”
“谢谢队长!”子金捡起两腿间的半个拳头大小的瓶子,拔掉塞子,将粉末倒撒在伤口上。
“这鬼天气啊,”田老头抬眼眺望,林顶严严实实,目光无法穿透,旋即耸耸肩。“要是哪天不死人了,倒真是个新鲜事。子金,你说呢?”
他的腿脚麻木已久,这些人还在废话连篇,破左耳只好站起来靠着竹子,以缓解全身血液的停滞。
“子金?”队长问。
“我眼拙,没看出什么异常。”子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经验老者。“或者是野人。对,也许是哪个野人部落迁居到了附近。先前我们不是还见过一个野孩子,指不定就是那个部落的。”
“胡说八道。”破左耳不同意,这林子,只有鬼才会喜欢。
“他们竟然对禁令视若无睹,若是再遇上直接剿杀即可。”队长说。“先前那野种,或许就是敌人派来的探子。”
“这不太符合规矩吧?”子金惊呼,受到队长眼神炙烤,立即垂首压低声音道,“如何处置野人好像是城卫军的职责?”
“这可是长屏,暗夜钢军的地盘,绝不容许野人随意进出,包括尸体。”队长扬起嘴角,“子金,你是怕野人的利爪吧。”说这话时,眼神却望着田老头,充满了挑衅。
经验老者果然沉得住气。“真是如此才好,但愿如你所言!否则就是我们失职了。”田老头若有所思,缓缓道,“无尽竹海里,可尽是一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啊。巡逻道里,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要是大家都守誓言,自然不会遇见什么敌人。”
“多少人在觊觎长屏,那个脏东西兴许就是野人派来的探子。真该一剑杀了他,宁错杀绝不放过。”队长以为自己说服了经验老者,“田老头,你向来以暗夜钢军荣誉为身家性命,本队长深信你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具尸体,仁慈一时祸害无穷。”
“蠢货,野人才不会没事找事。”他暗忖,两道眼神射向漂亮的脸蛋。
子金努努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那些士兵像极了安静看戏的观众,深谙看戏的门道。
“二十年前的冬天,老子刚来到南方野林,也是这样的天气。雨从早到晚,没完没了下着,随处都可以看到死人。穿再多的衣服,都抵挡不住南方潮湿侵入身体里的蚀骨之寒。”田老头搓揉着脸,仰头朝嘴里灌了一口酒。“多少人蜷缩在被窝里,做着温暖的美梦无声无息地死去。更何况一些贫寒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屋漏偏逢连夜雨哪。”
“天道酬勤。”漂亮的脸蛋如冰雕刻,“这就是不求上进,不肯努力的下场。”队长声音如冰息覆盖在每个新兵蛋子的面盘上,旋即冻住一切不自然的表情。
“所以无人不羡慕队长。”子金开了口。“我连阴城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努力不努力。”
“现在也不晚,子金,你倒是趁此机会和队长请教一下投胎之术,好为下辈子筹谋个好摇篮。”田老头交代,“机会难得,切不可错过。否则,你下辈子还就是个兵雏子的命。”
“那下辈子要擦亮眼,才能挑个好家庭出生。”队长出言安慰,并告诉子金,“其实这世界就两种人,你这种和我这种。下次投胎,你别走错门了。不过,我听说穷人一生穷,生生穷;贵族一世贵,世世贵。”
每一张脸上都留下刚刚被马蹄践踏过的破碎。
“老子只认识这辈子,上半辈子爹娘生养,下半辈子自己赚得,哪来生生世世,姑娘们倒是喜欢听。”只有经验老者没有理睬队长的高见。“刚才说到哪里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士兵提醒道。
“噢,屋漏偏逢连夜雨啊。阴雨一下就下好几个月,天王老子像死了几千个亲娘似的,成天哀哭不停。来到南方之后,老子才明白什么叫寒冷。从前以为南方不是醉生梦死就是莺歌燕舞,他娘的,该千刀万剐的骗子。他最好祈祷别再遇见老子,若是再遇到老子,活该拿他舌头下酒。谁知,来了野林才后悔不已啊。那个冷啊,火炉里的烈焰也无法烧去钻入骨头的湿气,被褥是潮湿的,衣服是潮湿,地板是潮湿,就连女人都是潮湿的。到处弥漫着霉味,世界大概是泡在水里头了吧。南方的冬天真冷啊,冷得想一死了之。”田老头噼里啪啦一阵抱怨,随即一脸恐怖,眼神茫然。“要不是腿间长了根志气骨,老子真想学娘们哭哭啼啼。”
“子金,上药。”队长命令。
“无碍,这只是小伤口。”突如其来的关心,令子金眼眶泛潮。
“若是发热,本队长立即要了你性命。”队长补充。
“可田老头,你都呆了二十年!不会是因为南方姑娘吧?”子金边说边掏出半个拳头大小的药瓶。
田老头露出了陈旧的笑容,“老子慷慨。”
“难道要本队长亲自给你上药不成?”
“不敢不敢,我自己来。”对着细细的血痕整整倒了大半瓶子药粉,等监督上药的队长终于转头,子金的下巴才松懈,才敢继续发出揶揄。“谁不知道妓院就是老头的家,他的口袋自然也洗得一干二净。要是口袋里还有剩余,肯定是哪个姑娘日行一善,准备放长线钓大鱼。”身后的士兵都憋着,不敢哄然大笑。
“要不是骗子求着老子,老子才不来野林。”
“没人拦你,不喜欢可以滚。”队长说。“野林从来不欢迎外来者,自古以来个个觊觎野林宝藏,贼心不死。”
“贵族真是毫无幽默感可言,还不如平民快活。”田老头问。
漂亮的脸蛋没有新的表情。
“老子经历过那样的生不如死,见识过南方冬天的厉害,今日就跟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吐吐口水。”过往扑面涌来,田老头一脸痛楚,直揉太阳穴。“那段不堪的记忆实在令人万念俱灰。寒冷在身体里钻来钻去。瞧瞧,这是老子自己忍不住扣出来的。”
“你这张嘴里吐出来的话,掐头去尾,也就几个字能信。”子金说。
田老头的手指在额前比划着,对着大家一一介绍:“你看,额头一个,手臂上各有一个,大腿也有两个。比起其他人,这真的不算什么。和老子一起来南方的那个中年男人,是他自己蹦蹦跳跳,一路跳进热水里煮死的。他死的时候,脸上是挂着笑的。或许只有滚烫的开水,才能熬热躲在人骨头里的寒冷吧!”
这话,他听来,很是熟悉。
“为什么不多穿衣服!”队长淡淡地问,“而且野林不缺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