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大预言师还很年轻。
他听到那个人走进了屋子。他的身上依然裹着一层雾气,这让他保持着神秘感。虽然大预言师早就见过他的模样了,也知道他是什么人。
“你父亲的头颅应该早就收到了吧。”那个人说。
大预言师原本想要看他一眼,但最终却没有抬头。他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匣子,那似乎是一个玩具。他的手在这盒子的左侧按下了一个按钮,盒子右侧就会显示出一些图像来,那是一些小圆盘组成的像素模块,像极了机械翻转点阵屏。
“收到了,不过你不应该称他为我的父亲。”大预言师面无表情,他手里的东西也是他父亲的遗物。送头颅的人说,他父亲要求将这东西带给大预言师。
那时他看着他的头颅,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在看到那个头颅之前,他曾千百次地想过要笑,要放声大笑,但真的到了那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
这个人苍老了很多,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的脸上布满了沟壑,曾经那些令人恐惧或是憎恨的神气已经彻底消散了。算起来,他有近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了,想不到这个男人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杀错了人,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绝情。
他很快将那颗头颅收了起来,大预言师没有勇气看第二遍。
“抱歉,至于你说的那个女人,我们并没有找到。”男人说,“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些相关的线索。”
大预言师的手停了下来,那个红色的匣子也安静了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什么线索?”大预言师从来都没有忘记那个曾经悉心照顾自己的女人,但当他了解到之前得到的信息之后,已经对找到那个女人的事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失踪了。
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对那个女人的依赖早已消失了,但她曾经给他的那种温暖的感觉,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知道这世界是残酷的,虽然很多人都对他很好,但那只是因为一些利益关系。譬如眼前这个人也只是想和他完成交易罢了。
“什么线索?”大预言师问。
“她可能是你的母亲。”那个男人说,“这也是我们意料之外的事。”
“什么?”大预言师以为自己已经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了,他一直在训练一种不让自己激动的方法。
“这确实是巧合,她只是一名育婴区的普通女工,但她和你父亲最初似乎是情侣关系。”那人说着,意识到他又一次说到了“父亲”这个词,“抱歉,我似乎又说错一个词。”
大预言师已经没有心思关注这个了,他说:“这……不可能。”
他有些吞吐,这是他没想到的。他知道那个男人,他的父亲是有妻子的,但那个女人在多年以前已经死了,难道……不,不可能是她!
他心里一团乱。
“他并没有结婚,”那个男人的语气很平淡,“上次调查的结果说他的妻子死的很早,我怀疑那个所谓的妻子,指的就是她。”
“不不不,”大预言师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这不可能!”
“你父亲……不……他也是不想承认的,”男人说,“但她死了之后,他终生未娶。”
大预言师不再说话,他开始重新摆弄那个红匣子,表情专注。刚才说的话他似乎都已经忘记了。
“你自己看吧。”男人给他放下了一本书,转身离开了这里。
预言师并没有翻看那本书,他依旧在摆弄那个匣子。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个盒子,不过他发现这个盒子确实很奇特,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设计精巧的东西。
他一直在摆弄那个东西,天色越来越昏暗了,他知道这艰难的一天终于还是要过去了。
但那一夜他彻夜未眠。他一度认为是因为自己在思考那个匣子的事,但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明白没有那么简单。
不久后的一天,他根据那本书上记载的内容,找到了那女人死去的地方。
在地平线上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个已经已经废弃了很多年的育婴区。那是他曾经生长过的“田野”,他梦中萦绕的乐园。
他知道这里早已废弃的事实,但却没想到已经破旧到了如此的地步。紫色的野草长满了那块区域的任何地方,发着光的昆虫在其中飞来飞去,就像游荡的幽灵。他来到了育婴区内部,控制大厅内部已经崩塌,顶部的建筑材料掉得满地都是。此刻抬头只能看到深远的天空,那些美丽梦幻的景致已经无法显示了。
他抬起脚朝自己曾经呆过的地方走去,那些废弃的仪器散落在地上,他的脚时不时会踩在或粗或细的软管上。除了那些软管,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是柔软的。所有的孩子住的地方都是圆形的容器——他原以为自己住过的地方会和别人不一样,但当他真正看到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同。
这让他失望,尤其是覆盖在上面的尘土和紫色的藤蔓,让他更难以忍受。他意识到自己的婴儿时代已经被抹杀在历史之中了。当然,过不了多久自己的一切可能都会被抹杀吧……
他有些伤感起来,那个容器里曾经躺着自己,而在自己之前也还躺过无数的孩子,在自己之后也是一样——那里不属于自己。
他朝外面走去,回到了外面。后方不远处有一栋小楼,墙皮斑驳,门窗紧锁,在和育婴区一起沉睡。
大预言师来到了楼下,仰头朝上面看去。不久后,他来到了升降台,却发现那东西已经被损坏了——他只能从梯道里爬上去,这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
梯道很狭窄,里面呆着一股霉味,很久没有通风了。大预言师一边走一边打开了梯道里所有的窗户,有风吹了进来,他感觉自己略微好受了一些。
他来到了五楼最里面的房间门口,默默地站在了那里,据那本书——那个男人的手记记载,她——那个女人,或者说是自己的母亲,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大预言师静静地看着下方的空地,那里长满了野生的黑色藤蔓。他想象着那个女人掉在那里时发出的声音,溅出的血以及最后一刻微微抽搐的身体……
他用力地闭上了眼睛,牙关也因为这个动作而紧咬在一起。他缓缓地蹲在了地上,有些后悔来到这里。那个女人是在自己被送走的当天晚上自杀的。就在他被抱走的时候,她可能还在这里看着他远去。
但大预言师记得很清楚,他被抱走的时候,她没有出现。是她躲了起来?还是她已经死了?
她为什么要死呢?一定是知道自己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的吧。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来保护他了,所以才自杀的吧。不,她一定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让自己不再难受,为了让自己不再背负压力,为了让自己解脱……
预言师觉得他得到了真理,这样想的时候他不再感到痛苦。那些东西之前还是那么迅猛,如洪水一般冲击着他的心理防线,但现在忽然消失了,如云似雾一般消散了。
他身后这间屋子就是她的屋子。
大预言师用力推了推门,他原本没打算推开,只是那样象征性地推一下而已。谁知道那扇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这里失修多年,门窗已经不牢固了。
他走了进去,这屋子没有外面看上去的那么大。里面很干净,这多少让他有点意外,因为这根本不像是荒废了很久的地方,反倒像有人此刻正住在里面一般。
除了一张单人卧具,就只有一张临窗的桌子。
大预言师生怕破坏了这里的一切,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那张桌子前。桌子上摆放着一朵鲜艳的花,那是一朵在黎明时会散发出白色光辉的晓枝花。他有些恍惚,或许,那只是一朵假花吧。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摸到了它的花瓣上,冰凉柔软的质感让他猛然间将手抽了回来。
这花应该是几天前放在这里的,大预言师愣在了那里。
“为什么呢?”他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他很快从这件屋子里退了出去,没有丝毫停留地离开了这里,甚至都忘记了关上那扇门。
“为什么呢?”大预言师头也不回,但依旧在自言自语。他受够了这里的一切,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再回来。
他来到了自己的居所,但内心却很难平静下来。
那个男人的头颅还装在袋子里,就放在眼前不远的地方。他原本打算要将那东西像垃圾一样丢掉,但在今天早上他犹豫了。
“为什么?”他看着那个袋子,“你为什么要给她送花?”
他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他真的受够了!